医院病房外。
透过门上的玻璃窗依稀看到老人还在熟睡当中,如果不是旁边监视器上不断跳动的红色的线条,没有人会相信他已经昏迷两天了。
病房外的长椅上,中朋静静的坐在那里,如草小心在劝他吃点东西,他已经快两天没吃东西了,买来的饭一次一次的凉了,然后再热好,热好了还是吃不下,最后就扔掉了。
两天里,他一直守在门外,憔悴了许多,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害怕出现任何状况,他不敢闭眼睛,旁边的昆仑都看不下去了,劝他去休息一下,他说不,冥冥之中,他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怕他一离开,就永远——永远的——错过了。
医生一波一波的进去,一轮一轮的检查,每次进去,都是希望的目光送进去,每次出来,都是一脸的失望。每次中朋都会问,我爸爸什么时候能醒过来,每次得到的答案,都是摇摇头:不知道。
在中朋的日历里,他每天都在病房外面,他已经没有时间观念了,他不知道自己度过了多少个夜晚了,总之在一个他似乎神志都不是很清楚的夜晚,一位医生匆匆跑出来,叫醒了他:你父亲醒了!
他发疯一般,跑进了病房,看到了呼吸微弱的木村先生,眼睛微微睁着,似乎看见了他,又似乎没有看到,他想要说话,却怎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模糊听到:“呜—呜—”
周围的医生都不知道老人究竟想表达什么,突然中朋想起了什么问道:“爸爸,您是说吴妈吗?”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瞬时闪过一道光,微微点了点头。
当天晚上,四个小时后,吴妈被接过来了,当她颤颤巍巍的走到病床前,看到木村气息微弱的躺在那里时,顿时老泪纵横。
木村先生的手伸出来,轻轻挥了一下,昆仑立刻心领神会,让其他人都离开了,中朋还想留在身边,可是老人家还是挥手,最后,病房里只留下了吴妈。
木村急促的呼吸了几口氧气,喘着粗气在问:“吴—吴妈,你—你跟我说实话—”
吴妈在旁边已经哭得泣不成声,连忙点头。
“中朋—中朋是不是我亲生的?”说话困难,呼吸急促,木村先生的脸憋得通红。
吴妈一下子停止了哭泣,时间仿佛静止了。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多年前的画面似乎一瞬间闪现到了吴妈的脑海里,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一秒钟。
两秒钟。
三秒钟。
短短的三秒钟似乎过了很久,仿佛漫长的三个世纪。
老人家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他的眼睛也睁得越来越大了,似乎在期待着吴妈的答案。
吴妈含泪摇了摇头:“不是。”
一瞬间,老人所有挣扎的力气似乎都消失了,他突然安静的躺在那里,眼睛缓缓的闭上了,病床上的监视器上的红色数字突然又开始跳跃了,并发出了报警的信号和声音,等在外面的医生第一时间冲了进去。
过了二十多分钟,一位护士跑出来,问:“哪位是中朋先生?”
中朋跟着进去,老人的脸色苍白,颤巍巍的伸出手想去拉他的手,中朋扑在病床上哭了起来,大声的呼喊着:“爸爸……爸爸……”在场的医生和护士无不为之动容。
“中……中朋啊,你……你永远都是我的儿子……”老人家握着他的手艰难的说道,“你……你是我的骄傲,早……就想对你说了,一直……一直也没机会,没想到……在这个时候有机会跟你说了……”
中朋已经哭得泣不成声。
“整个……木村家族,你……是我最……最信任的人,木村……木村集团就交给你了……遗嘱……遗嘱我早就立好了……把中林的一半给张杨那孩子……我对……对不起他……你答应我……不要再追究他了……”
中朋急忙点头答应:“爸爸,我答应您,您说什么我都答应您。”
老人家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了,气息也越来越短了,几乎说每个字都是在竭尽全力了:“我……我还想见见那孩子……”
中朋马上跑出去跟如草说,让她叫张杨过来。
病床前老人的脸色越来越灰白,眼睛微微闭着,每一次呼吸都很困难,旁边的医生小声的对中朋说:“老人家刚才能说那么多话估计是回光返照了,现在完全是在靠意识维持着……”
中朋明白,他在等,等那个叫张杨的孩子,等那个曾经救过他性命的孩子,等那个摧毁了他整个事业的孩子,等那个还未出生就已经分离的孩子,等那个从未叫过他爸爸的亲生儿子……
当坐在医院花园外面的张杨知道木村要见他时,他犹豫了,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等在外面,他不知道他要如何面对他,但最终的结果是,他选择了拒绝。
当如草隔着病床门的窗户对中朋摇头示意的时候,老人努力艰难睁开的双眼中唯一的一丝亮光消失了,他的手渐渐松懈下来,旁边的监视器中的图案化为了一条笔直的直线……永久的化为了一条直线……
木村先生的葬礼定在了一周后。
由于木村集团正处在全球抵制的风口浪尖,很多地方的罢工还在持续进行中,虽然机场有很多记者围堵,木村集团在日本的总部更是被工人围住,讨要说法,尽管如此,中朋依然在想办法把木村先生的遗体带回日本,他要让老人最后一程圆圆满满的,因为这是他唯一能为他做的。
离开中国的前一天,吴妈找到了他。木村家族的顶梁柱倒了,只剩下他,需要用他的肩膀支撑这个家,当吴妈看到消瘦的中朋的时候,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他曾经是多么骄傲多么不羁的男孩子,从他来到木村家的第一天,她就一直在看顾着他,她太了解他了,她知道他有多不愿意踏入商场,她知道他有多向往自由,她知道他曾经受了多少委屈,可是这个倔强的少年从来都不善于表达,她知道他冰冷的外壳后面是一颗多么渴望爱与被爱的心,可是这一切都是他一个人在默默承担。
当木村先生病故的噩耗传出后,没有人能够帮助他,他必须要靠自己去扛起这个家族,他必须要表现的坚强,才能给所有股东信心,他必须要用微笑来告诉别人,他一切都好……
他帮吴妈擦干了眼泪,对吴妈说:“我知道我不是爸爸的亲生儿子。”
吴妈很惊讶,因为她只是在病床前告诉了木村一个人,中朋看着吴妈惊讶的双眼,淡淡的说:“我知道您知道我的身世,您可以告诉我吗?”
吴妈哭着说:“我也年纪大了,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就告诉你吧,不然我担心我也跟你爸爸一样,说不定哪一天就离开了,带着这个秘密,永远的离开,那样我会对你永远惭愧的。”
虽然已经是晚上六点多,外面都已经黑下来了,房间里也没有开灯,吴妈就这样在黑暗中讲述了那个发生在三十年前的故事。
二十六年前,木村家族中。
木村一郎的第一任夫人,在生下中朋的两个哥哥后,就因病离世了,后来木村一郎再次见到了从小青梅足马年轻美丽的惠子,两个人很快坠入了爱河。当木村一郎带着惠子拜见父母时,他的父母都很惊讶,因为惠子长得特别像一个中国人,而这个中国人曾经却是木村一郎父亲的情人,后来木村一郎回到日本后,两个人就断了联系。当木村一郎父亲看到惠子时,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当下同意两个人结婚,而木村一郎的母亲却极力反对。后来,几个月后,惠子怀了孩子,在三个月的时候,木村一郎接到紧急任务,要离开日本。可是,就在他离开日本的第二天,惠子就被迫赶出家门,惠子当时已经怀孕三个月了,不知该怎么办,她拿着木村一郎写的休书,一瞬间心灰意冷,决定跳河自尽。
可是当木村一郎回到日本后,他的母亲告诉他,惠子因生产难产去世了,留下了一个孩子,而这个孩子却是木村母亲让吴妈从医院抱回来的,从此开始雇佣吴妈照看孩子,而这个孩子正是现在的木村中朋。
也许多年后,吴妈老了,年纪太大了,以至于很多事情都记不住了,可是她始终都不能忘记她第一次见到中朋的情景。
那天她诚惶诚恐的走进医院,来到妇产科,看着很多刚刚出生的婴儿,每个孩子都有母亲在悉心照顾着,她无法下手,她内心在不断的谴责自己,也在不断的问自己,该如何回去跟老夫人交差。当她内心在不断斗争,以至于想要放弃回去的时候,她听到了一个孩子的哭声,顺着哭声找过去,在一个垃圾桶旁边,她找到了他,他当时小脸憋得又青又紫,吴妈急忙轻轻拍他的后背,渐渐的他的呼吸顺畅了,吴妈四周左右都看了看,没有人注意,就把孩子抱回去了。
当他三岁的时候去医院检查,医生说他有先天性心脏病,吴妈那一刻突然意识到,原来这个孩子是个弃婴,也许他的父母在他一出生的时候就知道他有病,于是遗弃了他,而这正是中朋命运的开始。
命运的天平向那边倾斜谁知道呢?命运的指针指向了何方谁又清楚呢?当命运开玩笑时,不要抱怨,谁知道下一站是天堂还是地狱呢?
如果不是吴妈,中朋永远都不知道,也许本来放在垃圾桶边要冻死的小孩,竟然成了大型集团公司的掌门人;本来被命运玩弄的小孩,却被幸运之神垂青;本以为自己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却发现自己连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本来以为自己只是比别人少了母亲,现在才知道他还少了父亲……他从一出生,就没有人爱他,而他所获得的所有的爱,其实都是代替另一个孩子的……命运啊,谁又能解释清楚呢?
“美丽的泡沫——”突然一阵铃声,打破了老人家所有的回忆,中朋跑出去推开门,看到满脸窘迫的如草,正在试图去关手机,当她抬起头时,看到的却是满脸憔悴但是眼睛里仍然满是温柔的中朋:“你怎么在这?”
“对……对不起,我本来……”如草红着脸试图去解释。
“你都听到了?”
如草诚实的点了点头。
吴妈跟了出来,看到如草,就擦了擦眼泪,离开了。
如草拿着煲好的鸡汤进来,她本来想在中朋回日本前给他补补的,可是不巧却听到了这段封存了二十六年的秘密,她知道偷听是不礼貌的,可是当她听到是中朋的身世时,她的脚步却怎么也迈不动了。
房间里漆黑一片,如草刚要去开灯,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紧紧的抱住了。
如草静静的站在那里,感受着他的温度,感受着他的呼吸,感受着他的心跳,感受着她似乎已经熟悉了的拥抱。
也许放在之前,她会试图挣扎一下,可是现在她不想,她只是想让他这样抱着自己,她很想安慰他,可是她找不到安慰他的办法,也许只能这样才能给他一点点的安慰了。
水晶玻璃房间里,外面依然灯火通明,皎洁的月光照进来,照在两个人的身上,照在了两个人的心里。
不知过了多久,如草感觉到背上有些湿润,中朋的身体在颤抖,他哭了!
这是她认识他以来,第一次见到他哭,他给人的印象永远都是高冷骄傲,可是今天他却在她面前像个孩子一样抖着肩膀哭泣……
第二天,中朋带着父亲的遗体飞回了日本,在上飞机之前,中朋给张杨打了电话,约在了机场见面。
张杨如约赶到了机场,他们在贵宾VIP 套房中见了面。
中朋说:“我很羡慕你,因为只有我知道他有多爱你。”
张杨没有说话,中朋继续说:“他临终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见你一面,他希望获得你的原谅,可是却没有实现。”
张杨的内心猛的一沉:“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一起回日本,送他走完最后一程,了却他一桩心事……”
“我不会去的,我的父亲只有一个,没有其他人!”
中朋苦笑了一下:“我好羡慕你,你起码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而我却从未见过,甚至都不知道他们是谁,在哪里……我是从医院里的垃圾桶旁捡来的……”
张杨惊讶的看着他,他继续说了下去:“不管你是否愿意参加他的葬礼,我想跟你表明我的态度,我很荣幸,我代替你享受了二十六年的父爱,我知足了,我现在想把一切还给你,如果你愿意,我会把他留给我的一切都还给你……”
“我不需要,我说过了,我的父亲只有一个,其他我谁都不认!”说完,他转身离开了。
木村先生的葬礼当天,天空下着蒙蒙细雨。葬礼并不是非常隆重,之前很多重要的合作伙伴在这个时候都选择了观望,不想与之产生瓜葛,虽然邀请了,但是最终也没有出现在葬礼上,唯独川上娱乐的川上先生依然携智子参加了葬礼,并敬献了花圈,艺山导演由于受到《古城之恋》的影响,也没有出现在葬礼上,但是派晴川代表自己敬献了花圈。
葬礼当天,西安的上空也飘起了雨。张杨一个人站在落地窗前,望着东面的方向。如草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静静的陪在他身边。
哈尔滨,墓地。
天空依然在飘着雨,一个身着黑衣的女人坐在墓碑前,没有打伞,雨水淋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
她拿了两瓶啤酒,打开,一瓶放在了墓碑前。她苦笑着对着墓碑上的男人的照片说:“山林,我来看你了……很久没喝酒了,我专门给你带来了,我干了,你随意啊……”说完,拿起啤酒抬起头一饮而尽。
“你放心,张杨就是我们的儿子,他没有离开你,他的心从来没有离开过你……”
是怎样的一种爱,让你明知道孩子不是你的,却当成自己的一直爱着?
是怎样的一种恨,让我明知道他会受不了,但我仍要告诉他事实,以至于让他去死?
落地窗前。
外面依然斜风细雨。
张杨转过头对如草说:“我想出去走走。”
“我陪你。”
两个人撑着一把伞在花园里漫步,雨不大不小的下着,花坛里的花随着风吹不断摇摆着,一些花瓣被雨水打落,混着泥水躺在路上……
张杨尽量将伞倾向在如草那边,自己的半个肩膀却淋湿了,如草把伞向他推了推,可是无奈他不愿意。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我。”张杨停下来,低下头看着如草。
“是的,但是我相信你,你怎么做我都支持你。”
“你问吧。”
“《古城之恋》的拷贝真的是你替换的?”这件事,一直在困扰她,她不明白他一直那么认真那么辛苦的拍戏,就像自己一直在精心呵护一粒种子,等它真正发芽长大的时候,却亲手扼杀了它。
“是的。”张杨平静的说。
如草惊讶的望着他:“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他已经走了,我们的恩怨也了了,没有下一步了。”说着张杨看了看东面的方向,细雨朦胧,烟雾缭绕,眼前一片朦胧和模糊,说不清是泪水还是真的朦胧。
如草也向东看了看:这个时候的他,应该很难过吧?
两个人走回到房门前,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人打着伞站在门口等他们,原来是木村集团的律师。他交给张杨一个文件袋,说这是老先生生前的遗嘱的复印件,将集团20%的股份转给了张杨。张杨当即表示了拒绝,他不在乎。还有就是一个通知,下个月初,木村集团举行董事会,邀请张杨一起参加。这是木村先生离世后,木村集团的第一次董事会,对于整个木村集团的未来走向将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