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格局方正的小庭院,清幽雅致,举目碧空为盖,低头树影斑驳,野花与名卉并生,充满天然的意趣。苏菲早从舅妈那听说,平日里官东喜欢莳花弄草,估计这院里的花草树木大多是他亲手栽种。
她细细欣赏庭中的植被,忽然瞧见院子的一方角落里种有一棵树,她的目光便停住了,不由自主往那树走去。
“这树莫不是?”
“柿子树。”官东跟在她身后说。
苏菲饶有兴致地抬头仰望眼前的柿子树,自从离开家乡去了香港,她就再没见过柿子树。
“听人家说,柿子树嫁接后一般两三年就开始结果,可这棵柿子树在我这院子里住了好几年都不肯结果,让人发愁,以致我都开始怀疑是不是我自己种的不得法。结果挨到第五个年头,有一天我从外地出差大半个月回到家,赫然发现这棵柿子树竟然结出了几个青果子!好家伙,当时可真把我给高兴坏了!”
苏菲从小就对柿子树情有独钟,没想到这么巧,他的庭院里种有一棵。听完他的故事,她也忍不住和他分享自己的一个故事。
“在我很小的时候,曾跟着外婆住在乡下,这种柿子树在农村其实很常见。那时每到柿子树结果的时节,树上就像挂满一个个金黄色的小圆灯笼,我总觉得十分可爱,常常站在树下巴巴地抬头望着,盼望它什么时候能掉下一两个柿子来。有一次终于被我盼到,树上掉了个新鲜的柿子下来,我兴奋地捡起来,捧在手心一路狂奔回家。到了家,我拿水洗干净,张开嘴正想咬,不想被外婆一把拦住。”
“外婆肯定得拦着,你不知道,柿子刚从树上掉下来,当下吃肯定又苦又涩,得放到米缸里,晾它个五、六天,等它真正熟透了才能放进嘴里。”
“对,对,就是这样!”苏菲兴奋地点点头,“外婆当时也是这么告诉我的!可是那柿子放在米缸里,总叫我坐立难安,心里老惦记着。等到第二天下午,我就没耐心了,趁着外婆不在,偷偷把柿子从米缸里取出来吃。一大口咬下去,只觉异常苦涩,嘴巴发麻,根本难以入口,立刻统统吐出来,白白浪费了那个捡来的柿子!”
官东笑:“受教训了吧?”
“嗯,受教训了。外婆后来知道了,叮嘱我以后一定要学会耐心等待。只可惜,现在还没到柿子结果的时候,不然可以问官先生要一个回去,这次我一定把它放米缸捂熟了!”
他看着她微微一笑:“等到秋天,你来,我一定给你摘几个新鲜柿子。”
苏菲高兴点头,过了一会又故意叹气:“要是我家院子里也能种一棵柿子树就好了,这样等到秋天,你去我那,我也可以给你摘几个新鲜柿子。只可惜……”
“只可惜?”
她耸耸肩摆摆手:“我家没有院子,没法种树。”
官东听完默默想了一会,然后对她说:“生活中令人可惜的事太多,但兴许我能帮你减少一件。”
苏菲没听懂什么意思,待要发问,只见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张石桌说:“苏小姐,我们过去那边坐,我给你沏壶热茶。”她听了点点头,依言跟着过去,一时倒忘了再追问。
一个茶壶,两个茶杯,满园的融融日光。苏菲看见他和她的影子照在地下对应成双,他的影子不时微微晃动,那是他在温壶、烫杯、置茶和倒茶,每个动作都显得那么的悠闲,在他这里,时光都仿佛缓慢了下来。
一杯茶轻轻放到她面前。
“六堡农家茶喝过?”
“小的时候喝过。”
“这是前年的新茶。”他说,见她拿起茶杯,不忘细心提醒,“慢点喝,小心烫。”
“我都忘了多久没喝过功夫茶了。”苏菲慢慢呷一小口,在嘴里细细品尝。
“不知是茶叶还是年纪的关系,记得小时喝这种茶,只觉苦涩,不明白大人有什么好喝的,如今再喝,却能尝到回甘了。”
“小孩子怎会懂得喝茶,都是要品尝过生活,才会懂得品茶。”
“有意思。”
优哉游哉地喝喝茶聊聊天,苏菲有种奇异的感觉,眼前这个男人明明才认识不久,却有种故人的感觉,让她格外的放松。
“这茶都是自家茶园产的,你要是喜欢,回去时捎上一些,也带给姑婆尝尝。”
“你有茶园?”
他朝着庭院外的方向努努头:“就在三里地外,过了河对面便是。你要是感兴趣,可以带你去参观,或者下回等到了采茶时节,我再请你来采茶。”
“好,那就等下回,我还真想去看看你的茶园,但今天来,”苏菲放下茶杯,收起了玩笑,“其实还有件事想麻烦你。”
“哦?”他也跟着放下了茶杯。
于是,苏菲将外婆与他外公的故事慢慢讲述了一遍,他在一旁安静地认真听着。
“事情就是这样。”
苏菲讲完一大段话,正觉有些口干,官东已默契地替她重新满上一杯温茶。他感慨道:“我竟不知,外公与你外婆还有这样一段过往,从前我一直只当姑婆是外公生前的同乡挚友。难怪外公终身不娶。说来他们的故事也着实令人惋惜,可惜啊,造化弄人。”
“如今外婆只希望能找回那张老相片,权当给她老人家留个念想吧,不知你可曾见过那张照片?”
官东努力回想,印象中却似乎未曾见过。
苏菲见他摇头,也跟着皱眉头:“外婆恐怕要失望了。”
“但我可以再试找找看。外公生前留下的物品,我们都还保存了一些,不知里面会不会有。”
事实上时隔多年,他担心相片或已遗失,但即使寻回的机率很低,他也愿意帮忙。
“外公遗留的东西,除了大量书籍,并没有太多杂物,所以基本上全都安置在了书房。要寻照片的话,就得先翻一翻书房。”他顿了顿,看向苏菲,“不知苏小姐今天可还有别的安排?”
“别的安排?没有。”
“那正好,”官东说着从石墩上站起来,“我想我需要个帮手。走,带你去阁楼的书房看看。”
苏菲没想到他们家的阁楼书房足有200平米,比她香港的住所还大。环顾整个书房,切分成三个区域,东区和中区都是藏书,大大小小的书柜井井有条错落有致,而西区则是供人看书休息的活动角落。
官东走在前头,领着她往西区走。只见阔叶黄檀木地板上铺着一张素净复古的羊毛地毯,地毯中央放置一张浅褐色木茶几,一套柔软舒服的大沙发背靠墙壁紧挨窗户,扶手上还留着主人随手放置的毯子和两本书。窗外阳光明媚,树影摇曳,如一幅天然流动的壁画挂于墙上,令人赏心悦目。沙发一侧背光的角落里,摆放了一盆高大的棕竹,棕竹旁有一个陈旧简朴的桧木五斗柜,木材表面斑驳的原始刮痕不经意地透露出它的年龄。整个书房的家具都是新的,除这个五斗柜之外。
官东径直走到这柜子旁。
“这是外公亲手做的柜子,他走后留下的物品,像是日记、书信和其他一些杂物,家人都放在这个柜子里。我记得里面也有一些老照片,或许我们可以找找看。”
两人于是马上分工查找,老人家遗留的物品不算多,不消一刻,已全部翻遍。
“没有呢。”苏菲有点失望。
“既然这里找不到,”官东目光看向阁楼另一区的一众书柜,“那接下来唯有翻看看它们了。”
“你是说翻书?”她有点疑惑。
官东颔首:“中区放新书,东区放旧书,我们不妨去那旧书堆里找找看。”
“照片会放在那吗?”
她粗略估算了一下这里面的藏书,至少有上千本,简直就是个小型图书馆,就算只查东区的旧书也颇耗功夫。
“不确定,只是有这样的可能。这里很多旧书都是外公留下来的,以前我翻外公的书,偶尔会发现他在书里夹的字条、名片或树叶之类的东西,他似乎一向有这小习惯。”
苏菲听完郑重地点点头,做了个撸袖子的动作,说:“那就依你说的办,动手吧!”
接下来的两个多小时,他们将书房的旧书统统翻了个遍。两人一边翻书,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啊?”苏菲站在书架前哑然失笑。
官东背对着苏菲,正在检查另一个书架上的书,听见她笑,好奇回过身去。只见她手上正拿着一本书,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演员的自我修养》。
苏菲也回过头来,笑眯眯地看着他:“官先生,你怎么会看这种书?”
“这本书……”他眯起眼睛认真回想。
“是了,当年读高中时看过一部周星驰的电影,叫……”他顿住,一时想不起来。
苏菲提醒:“《喜剧之王》。”
“对,就是《喜剧之王》。他在电影里总把这本书挂嘴边,每回睡觉前都拿出来看,当时我觉得很好奇,所以看完电影,脑子一发热就把这书买了回来。”
“那你看了吗?”
“自然是——没有,电影劲一过去,也就没了兴致再看书。”
两人又笑到了一块。
“那借我拿回去看行吗?”
“不借,送你。”
“既然官老板这么大方,那我就不客气了!”
两人说笑了一会,又继续翻书。官东查看完一面书柜,又开始去下一处查看。这次两人正好隔着一个书柜相对而立。
在书与书的空隙之间,她的影子就在眼前晃来晃去,他有点无法集中精神,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走。
她站在书架前,低着头专心翻书,一缕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正好落在她的头发上,灵动闪耀,让人移不开眼睛。他这才细细地观察她。她娴静温婉,气质出众,眉宇间自带一股英气。他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见她,她还只是个八岁的小女孩,看起来柔柔弱弱,如今却这样坚强独立。不知道这二十几年,她都经历了什么样的生活?当初为什么进入演艺圈,现在又为什么会回来?
苏菲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起头来。
他与她默默对望了一会,笑了笑,问:“苏小姐,可否问你个问题。当初你是怎么当上演员的?”
“老套子。”
“老套子?”
“就是像很多艺人一样,有一天走在大街上,糊里糊涂就被星探发掘了,然后糊里糊涂就入行当了演员。结果在演艺圈一待就是十六年。”
“十六年?这么说,你很小就入行了。”
“嗯。记得那天我还穿着校服,那个星探说想签我做演员,我问他当演员有收入吗,他便开了个价。我算一算,那收入正好足够我搬出去租房子过活,所以就答应了。”
“你那么小就希望搬出去住?”
“我一直都渴望独立,既然当演员能让我尽早独立,那我就去演戏。一开始我什么都不会,幸亏我的恩师黎振辉教会了我演戏。他总是鼓励我称赞我有天分,后来越来越多人说我演得好,慢慢的我就有了自信。”
官东把头靠在书架上,认真地听着。
“所以你喜欢表演吗?”他问。
“喜欢?”苏菲听见这个问题,轻轻地笑了笑,耸耸肩说:“其实对于当年的我来说,入行并非出于喜欢,只是单纯为了赚钱。可当一样东西慢慢成为习惯,醒着睡着都想着,为它哭为它笑,习惯就会慢慢变成甩不掉的喜欢。”
不知是否错觉,他常觉得在她笑容中看到掩藏的一丝落寞。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已是下午一点,东区每个书柜上的书都已翻了个遍,但就是寻不着照片。苏菲不由得失望。
“不好意思啊,官先生,害你白忙活这么久。”
“先别泄气,外公还有些物品在我妈那边留着,但不巧最近我妈去了外地,等她回来我再问问她。”
“那就拜托你了。”
“咕儿——”苏菲胃开始咕咕叫,她下意识用手捂住肚子,尴尬地笑笑。
“饿了吧?”官东温柔一笑,“我也饿了。是我这主人家招待不周,客人来午饭都不给吃。来,到楼下我给你下个面条。”
回到楼下客厅,官东刚打算进厨房煮面,门铃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