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抵达学农实践基地后,大家先回宿舍落脚休整,然后去食堂吃饭。下午听完农业知识讲座,再集体参观菜园,其实就是围着偌大的园子走一圈。洛雅这回实在没办法混进五班的队伍,只得自娱自乐,一路上采采狗尾巴草,间或抓只虫子吓唬陆憬然。晚饭后自由活动,她本想出去伺机和杨湛偶遇,却被一屋子死党拉住玩扑克牌算命。
洛雅喜欢杨湛在这群人中间不是秘密,大家自然要算算她在杨湛心中排第几。她嘴上嫌弃,说这种无聊的游戏只能骗骗傻子,结果一听自己在杨湛心中排名第一,立马觉得这种算法颇具科学性和可信性。临睡前,死党们一本正经地撺掇她向杨湛告白,她连连拒绝,却在所有人睡着后认真考虑起这个疯狂的提议。
CD风波过后,洛雅和杨湛便成了学校里公认的一对。那些觉得杨湛配不上洛雅的人,在得知彭祖民是杨湛的姑父后,又酸溜溜地恭维起洛雅目光毒辣,慧眼识得有钱人。洛雅没心思管别人怎么说,实际上她一直在为杨湛莫名其妙的疏远郁闷不已。自从交给他那封言辞恳切、情感呼之欲出的解释信,他们至今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正式说过话了。杨湛没有和她一起向郭磊道歉,更没有对那封信回应半个字。她想过当面问清楚,却一直拖着不敢去。如今她已经和郭磊把话说开,和杨湛之间却愈发烟雾弥漫。
洛雅在黑暗中睁着大眼睛,问自己究竟想要什么——难道真是陆憬然所谓的“拿下”吗?几个月前,她因为那张CD陷入巨大的幸福中,每天听着它入睡,也时常从那些几乎让她信以为真的梦境中醒来。美梦让人回味无穷,但美梦与现实间的落差也更让人怅然若失。事到如今,正如陆憬然预言的那样,她真的不能就此满足于一张CD了。那么,杨湛对她究竟有没有想法呢?她不相信他们之前的靠近,只是她用情至深的错觉;可她又不敢求证,怕事与愿违,更怕自己的纠结让杨湛感到厌烦。在此之前,她只听说过爱情让人伟大;没想到,爱情也能让人如此卑微。
第二天活动结束,晚饭后安排集体观影。电影演到一半时,洛雅的死党之一欢欢突然离开座位,直到熄灯前才回到宿舍。她激动地宣布,她和坐在她后面的男生在一起了!那个男生是南方人,这学期结束就要回老家读高三。大家虽然知道两人平时有点暧昧,但谁也没想到他们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在一起。欢欢说,正是因为他要走,她才敢鼓起勇气把心里话说出来。说出来,不管未来会怎样,这件事就不会有遗憾了。洛雅立马感受到来自陆憬然的意味深长的目光,她记得小学时有个邻居经常这副表情,一边抖着她的成绩单一边教训自家儿子——你看看人家!
第三天早晨,洛雅不得不承认,欢欢的事给了她不小的刺激。她看着自己的黑眼圈,心里一横,决定今天务必找杨湛当面问清楚。结果,杨湛一天没露面,听说是有点中暑,请了假在宿舍休息。傍晚时分,洛雅在男生宿舍楼下徘徊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觉得不好在人家生病的时候说这些,只得悻悻离开。
心事没有解决,洛雅再一次失眠了。想到天亮之后学农结束,看不见杨湛的暑假即将开始,她便有种捶胸顿足的冲动。为了不影响别人睡觉,她索性溜出去透透气。
和城市相比,实践基地的夜晚是另一个世界。小小的生活区几乎被黑暗包围,散布在四处的白色小灯,像一团团微弱的气息,艰难地支撑着这里仅有的活力。山就屹立在那,白天不觉得高,此时却成了黑黢黢的身影,让人望而生畏。后院中间是片空地,空地中央有石桌石凳,还有一张长椅。向日葵三三两两矗立在墙边,不知名的小花随处疯长,夜色中散发着一股清香。洛雅朝长椅走去,却隐约看到上面躺着一个人;那人也察觉到她,倏地一下便坐起来。
四目相对之际,洛雅和杨湛同时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惊讶,以及惊讶过后的欣喜。
洛雅想到的,是张爱玲在散文《爱》里的句子: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哦,你也在这里吗?”散文中的爱是凄美的,但年轻的洛雅坚信,这场纯粹的偶遇预示着缘分的降临,她和杨湛不可能“就这样就完了”。
杨湛看了洛雅一眼,便紧张地望向了别处。但他永远记得,她当时穿着月白色的睡衣,平时编成辫子的长发略带卷曲,很自然地散落在肩头,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楚楚动人。那天参观果园时,有人问他为什么这么热的天还穿长衣长裤,他无言以对,只有“星夜”留下的黄疹在衣裤下隐隐作痛。他知道自己不能爱上任何人,但此时此刻他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个迷路的天使已经闯进他破碎不堪的世界,哪怕要付出自我毁灭的代价,他也一定要保护她。
“你也在这里啊?”洛雅学着散文中的年轻人,轻声招呼道。
“睡不着,出来走走。”杨湛的声音十分平和。
“听说你中暑了,好些没?”
“已经没事了。”杨湛指了指上面,“要不要一起看星星?”
“好啊!”面对杨湛如此浪漫的邀请,洛雅心中那头小鹿已然插着腰仰天大笑了。她随杨湛坐到长椅上,心不在焉地抬起头,却瞬间被眼前这片浩瀚的星空震慑住了。
“天呐!!!”洛雅目不转睛地仰望,由衷赞叹道,“你说看星星,我以为只是几颗而已,没想到这样壮观。”
“城市光污染太严重,看星星的话这里会相对好些。”
洛雅的目光依旧痴迷,她仰着头缓缓说道:“我从来没看过这样的星空,真美啊!说实话,刚才都有些吓到了,现在还心有余悸。”
杨湛费解地看看她,笑道:“有这么严重吗?”
洛雅双手托着脑袋,任思绪天马行空,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我也说不清,就是觉得震撼。你说这些星星,他们还没有钻石大,也没见多闪耀,而且远在光年之外。可我看到它们的一瞬间,突然觉得自己好渺小,害怕它们齐刷刷向我压过来,那样的话我无能为力,就像……就像面对死亡一样。”
杨湛点点头:“这就是大自然的伟大吧。在大自然面前,人类就是这样渺小。”
洛雅想了想,开始侃侃而谈:“不只是人类,在大自然面前,谁不渺小呢?只不过和动物相比,人类进化了,除了要为生存奔波,还要被七情六欲困扰。佛教里有句话,叫‘世间万般皆是苦’,仔细想想真是这样。只要活着,就注定要和一股强大的力量抗衡,这股力量无论随着人类进化成什么模样,我想都是源自大自然吧!”
“命运呢?”杨湛突然问道,“命运这股强大的力量,也是大自然的伪装吗?”
洛雅认真地想了想,无比肯定地回答:“我觉得可以这么说。如果说生命是平等的,为什么有的生命成了兔子,有的生命成了狮子?因为大自然就是这样安排的,这就是它们的命运。兔子会觉得不公平吗?就算它觉得不公平也无济于事。它只能充分利用自己的天赋活下去,但最终还是难免被吃掉。这就是人类所谓的尽人事、听天命。”
“兔子毕竟是兔子,它不会像人类一样有太多想法。”杨湛话锋一转,“如果是你呢?命运跟你开了一个过分的玩笑,你会像兔子一样坦然接受吗?难道你不想反戈一击,给它点颜色瞧瞧吗?”
“别人打了我,我可以打回去;但命运不一样。如果你觉得它亏欠了你,那就是它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对你好,也就是你命该如此。既然这样,就像兔子一样接受吧!接受这样的命运,才能心平气和地改变它,而不是在报复中被它改变。”洛雅说到最后,觉得自己好像有些语无伦次、不知所谓;同时也察觉到杨湛似乎对“命运”二字格外敏感。
杨湛始终仰望着星空,因为他不想任由眼泪夺眶而出。片刻沉默过后,他突然说:“多美的星空啊!正常人看到它只会觉得它美,而梵高看到它却画出了《星夜》。”
洛雅读过欧文·斯通的《梵高传》,随口说道:“梵高画《星夜》的时候已经生病了,《星夜》是他精神病时期乃至一生的代表作。”说完,她又补充道:“艺术源于生活但高于生活,把美景照搬到纸上,有照相机就够了。”
杨湛颇为意外,问道:“你觉得梵高是个疯子吗?”
洛雅很干脆地摇摇头:“用疯子形容艺术家不算贬损,反而是最起码的肯定。毕竟这世上大多数是俗人,就算会画画也未必会用生命追求艺术。说艺术家是疯子,不代表疯子就是艺术家。这世上丧心病狂的人多的是,他们跟艺术完全扯不上关系。”
昏暗中,洛雅没看到杨湛的脸色有多难看。尽管他也用“丧心病狂”来形容自己,但她的无心之言还是像一把尖刀插在了他心上。他突然感到恐惧,恐惧有朝一日她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做过哪些事,她会像躲避瘟疫一样躲开他。
杨湛喃喃道:“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也能看到梵高眼中的星星吧。”
洛雅开玩笑道:“那你是疯子还是艺术家?”
杨湛看着她,神情如发誓般严肃:“我是一个疯子,但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洛雅听得一头雾水,但还是感觉到气氛正在朝她期待的方向升华。她羞涩地笑了笑,说:“你知道吗,在别人眼中,你就像一个谜一样。”
“真是这样吗?”杨湛大方自嘲道,“我只知道,在别人眼中我就是个怪人罢了。”
“但至少在我眼里,你是一个谜!”洛雅说着便大胆地望着杨湛,希望从他脸上找到哪怕一丝积极的回应,以便鼓励她继续勇敢地说下去。可杨湛却故意掏出一瓶花露水,朝四周喷个不停。洛雅欲言又止,说话也开始结结巴巴:“杨湛,我觉得……下学期我们就同班了,我……”
“下学期就是高三了,你要回到重点班才行啊!”杨湛突然打断洛雅,随后便站起来,“我有点困,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