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雅怀着复杂的心情收到了C大的录取通知书。她曾无数次幻想自己和杨湛在死党们的热烈欢送中携手离开天江的盛大场面,从此江湖儿女,仗剑天涯。可此时此刻,只有冷冷清清的月台,证明了现实与理想的背道而驰。
风吹沙扬,落地是他乡。
这是她第一次离家,却更像是一场逃亡。
彭祖民的突然出现让洛雅一家倍感意外,但他只说自己是来送个朋友。洛军和孟桂珍知道他是敬仁高中的校董,也是杨湛的姑父,客套之余始终带着警惕;而洛雅一见彭祖民,着实觉得心头一热,眼眶发酸,只因她幻想中的送行队伍到底还是来了一个。
洛雅努力咧开嘴笑笑,神情凄然:“对不起啊,没能去个更好的学校,给学校增光露脸。”
彭祖民宽容道:“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管在哪儿,都要有在敬仁的魄力!”
洛雅叹息道:“我哪有什么魄力啊!”
彭祖民却认真地说:“不媚俗,不盲从,永远忠于内心真实的想法,就是魄力。”
洛雅感激彭祖民的理解,郑重回答:“我会的。还有就是,谢谢您一直以来的照顾。”
彭祖民点点头,匆匆告辞道:“我还有事,就不耽误你们一家告别了。今后工作学习上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找我!”
此话一出,洛雅都觉得有些受宠若惊,洛军夫妇更是赶忙替女儿道谢。
彭祖民离开月台,回到候车大厅的某扇落地窗前。他站在那里,看着洛雅的火车渐行渐远,月台上的人群四散离去。他知道独自来这里为洛雅送行已是欠妥,刚刚还把客气话说得慷慨过头,难怪洛雅的父母满脸尴尬。是啊,每天有那么多名校毕业的青年才俊希望得到他的赏识,洛雅一个刚刚高中毕业的小丫头,何以让他如此另眼相看呢?他也不知道。也许,只是想回到这里看看吧。
彭祖民望着伸向远方的铁轨,想起当年徐漫菲从这里离开时的情景。
这个狠心的女人本来是要不辞而别的,但早有预感的他还是从她同事口中得知她即将前往南方的消息。他不惜把大发雷霆的陈天丽甩在家里,自己胡子拉碴地追到了这个火车站。
他知道她早就下了决心,也清楚两人此时面对的,很可能是一场永别。他感觉心像是被抽空了一样,灵魂早已不在自己身上,周遭一切褪尽了色彩。也是和今天相似的月台,他含着眼泪挽留徐漫菲,哀求她再给他点时间,他很快就会离婚,可徐漫菲只是一言不发地皱着眉头,最终只说了句:“你这样哭哭啼啼还像个男人吗?只会让我走得更干脆!”
彭祖民自暴自弃道:“像不像男人还重要吗?难道我像个男人你就不走了!?”
徐漫菲红着眼睛,突然揪住他的衣领用力摇晃:“怎么不重要?我走了你就不活着了吗?只要你活着,就必须像个男人!这才是值得我记住的彭祖民!”
彭祖民心有不甘地追问道:“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你说只要我们还活着,就一定会在一起……”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徐漫菲的话深情也绝情,“死里逃生过的人,谁还是当初的自己呢!包括你的妻子。相信我,我比你更了解她。你只知道她人经历过什么,但你不知道她的心经历过什么,这婚,你是离不成的。你的妻子是个强人,和一个对你有怨恨的强人生活,你要比她更强才行啊!男子汉大丈夫,不去建功立业岂不白活一遭?”
彭祖民一脸委屈困惑:“我也是有事业的,难道这些年我没有努力往上爬吗?我只想问你一句,是不是我必须有你所谓的事业,才有资格留住你?还有,你凭什么说我离不了婚!?”
彭祖民说完这番底气不足的话,也如梦初醒。他的离别之痛在和徐漫菲相顾无言的凄凉中渐渐平息、冷却,在此生不复相见的绝望中悄然石化。她说得对,离婚的事确实一筹莫展。陈天丽宁可把自己憋坏了,也不肯当他是个屁把他给放了。而他为了留住情人,不得不信誓旦旦地承诺,可他凭什么呢?他所谓的“往上爬”,不过是在机关里混日子,要钱没钱,要权没权,也活该他现在治不住妻子也哄不住情人。他只是一个对婚姻不忠的丈夫,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一个不配跟情人谈未来的失败者。在徐漫菲面前,他一直习惯把自己当成狂热任性的邻家大男孩,可实际上,除了狂热任性,他对她的付出无以为报。
最终,徐漫菲艰难地开了口:“我不想留在这里等着你为我抛妻弃子,这件事成与不成你都是王八蛋,这是你对婚姻不忠的代价。而我介入你的家庭,也会付出相应的代价,但我并不后悔。我爱你,但我更爱我自己;和爱情相比,我更需要安全感。所以我选择离开,和你能不能离婚、有没有事业都没关系。我希望你事业有成,只是单纯希望你好的意思。你不是从小就想当将军吗?我一直相信,即使离开部队,你照样可以运筹帷幄的!”
这时,火车即将启程,徐漫菲轻声说了句“保重”便转身上车。彭祖民伤心欲绝地叫住她,将一块雕琢精美、成色上好的翡翠平安扣用力塞到她手里,勉强道出一声“保重”。她马上认出,这是他外婆当年的陪嫁之一。她将平安扣紧紧攥在手里,深深地看了彭祖民最后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车厢。
经过一段时间的准备,彭祖民正式辞职,创办公司。凭借天时地利人和,他很快挣到人生的第一桶金,有了和强势妻子对峙的资本。他狂妄过也荒唐过,但每一次迷失,他都能很快清醒过来,因为他始终把自己的成就归功于那个离开他的女人,并期待着和她再次重逢。
如今,火车站已不复当年的陈旧,离别却依然不停地上演。这些年,彭祖民偶尔也会觉得徐漫菲走得太过狠心,可年过半百的他一有机会还是选择触景生情。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当时他在这里哭得像个包子,她从头到尾最多也只是红了红眼睛。而眼前这个洛雅更绝,喜欢的男生突然离世,她竟然还能稳住情绪考上一本,刚刚更是眼睛红都没红一下。
彭祖民永远不会知道,无论是当年的徐漫菲,还是今天的洛雅,这两个在不同年代远走他乡的女子,她们在火车开动后站在车厢连接处的角落里,泪流满面成什么样子。
那天夜里,洛雅蜷缩在狭窄的卧铺上,做了一个难过的梦。她梦见某个联欢会上,杨湛抱着一把吉他坐在舞台中间,气质慵懒,神态从容。他专注地调试吉他,然后将麦克风拉近。而她屏住呼吸,努力睁大眼睛,生怕一眨眼他就会消失。没有任何逻辑地,她看到他的不幸深入骨髓,并且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让他幸福,却不知从何处着手。杨湛自弹自唱了一首英文歌,所有人都为他清澈的嗓音深深陶醉,为他出神入化的英文发音赞叹不已。他当时穿着黄格子衬衣和深蓝色牛仔裤,像一颗夜空中闪亮的星。洛雅始终痴痴地望着,他时而轻阖的双眼是那样安详,时而紧蹙的眉头又是那样哀伤,像一位受难的牧师为众生祝祷,让她在睡梦中也感到真心实意的难过。她灵光一闪,觉得他就是梵高油画里那光芒爆发的星星,灿烂到极致,便是死亡。
经过一个白天的穿山越岭,火车抵达成都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洛雅提着箱子走下火车,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她马上感受到来自四川盆地的另一番气息。她抬起头,看见灯火通明的成都北站上空,难得闪烁着几颗星星;其中最亮的那颗,顿时与她眼里的泪光交相辉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