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洛雅和Nocturne因为她回了趟敬仁高中闹得不欢而散,两人的关系就走进一个莫名其妙的死胡同。这个每天和她互发几十条短信、能在网络上畅谈几个小时的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呆在她的手机里,网上的头像也没再亮起过。她不习惯,还有点生气,但她不允许自己去问为什么。因为她知道,在她和他的诸多结局中,眼下这个才是最真实且最有可能的,只是或早或晚。
原本以为经历过一次失去,就可以看淡世间大多数的离别;但实际上,即使是冷却这个特别的过客在自己生命中留下的些许余温,还是需要一个未知的过程。洛雅尽可能按部就班地生活,却在不知不觉间对手机和电脑的提示音格外敏感——偏偏戴晋不知从哪弄到了她所有的联系方式,每天对她进行高频率高强度的渗透。
或许是为了分散注意力,或许是因为她对戴晋的印象其实并不差,总之她搭理了他。戴晋深受鼓舞,使出浑身解数展示自己的魅力,却没有和对方擦出什么思想上的火花。这也难怪,在洛雅这种资深文青面前,他的文艺情怀略显肤浅,很难引起预期的共鸣,洛雅在这方面的涉猎远比他深远广泛。虽然他把洛雅视为可遇不可求的知音,洛雅却只觉得跟他还算有话可说。和他自己标榜的超凡脱俗相比,洛雅反而觉得他俗气得有点好笑——怕群众不知道他是官二代,又怕说得太明脱离了群众;自以为表达得不露痕迹,其实优越感显而易见。总之,当个泛泛之交还可以,心动是不可能的。
迫于戴晋与日俱增的好感和Nocturne日复一日的沉默,洛雅不堪其扰,决定提前出发回成都,坐火车一路走走停停,好好游历一番。享受完最后的校园生活,如果彭校董那边没有特别需要她露面的事,她打算暂且先留在成都。本以为父母会劝她在天江多留几日,谁知两人二话不说,大有热烈欢送的架势,恨不得她当晚就收拾行李出发。洛雅哭笑不得,只得买了最近的火车票,遂了他们的愿。
倒是戴晋,得知她不辞而别,既失望又担心,不但加大了手机轰炸的力度,还许诺自己会申请年假去成都找她。搞得洛雅还以为自己生活不能自理,在水深火热中等着他解救。和Nocturne恰恰相反,戴晋认识她,却不了解她。所以他才会在她二十二岁生日那天发来祝福,甚至问她要银行账号,要给她汇款买蛋糕。她当时在华山南峰之巅,心里悼念着杨湛,也困惑着自己真正的心意究竟是什么。下山之后,她回复戴晋,她从来不过生日。
一路游山玩水之后,洛雅终于赶在五一放假之前回到学校。本想好好休息几天,室长李菲却问她要不要参加毕业旅行。
李菲是年级里典型的活跃分子,表现积极,社交广泛。她认识的人多,向她打听洛雅的人也多。作为洛雅的室友兼下铺,她对洛雅的了解自然比别人多些。大一时,她经常在半夜里被洛雅的呜咽声惊醒,然后捂着胸口又听见上铺传来时而清晰时而含糊的梦话。凭借强大的直觉和缜密的推理,她早就把洛雅的神秘过往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与洛雅后来在校刊上发表的半自传体小说基本吻合。虽然她对洛雅影响寝室睡眠的行为颇有微词,也经常在背后八卦洛雅的种种,但她并不讨厌她,尤其在洛雅出书成名后更是高看她一眼。这次前往都江堰的毕业旅行是李菲和她男朋友赵学亮组织的,全程自助,参加的同学主要来自李菲所在的423寝室和赵学亮所在的518寝室。洛雅一向独来独往,青城山也去过不下四次,李菲只是例行公事问问,没想到对方竟爽快说去。
出发前一晚,李菲临时组织了一顿散伙饭,欢送赵学亮同寝室的岳屹去澳洲。因为家中有急事,岳屹第二天要搭乘早班飞机离开,别说毕业旅行,就连毕业典礼都可能赶不回来。
散伙饭是在学校门口的一家川菜馆吃的,一共三桌,男女混坐。这顿饭从下午六点半开始,一直吃到晚上九点多,席间有离愁别绪,也有踌躇满志。有人喝嗨了,有人喝吐了,也有人喝得恰到好处,始终保持着清醒。洛雅自然属于最后一种,她曾发誓永远不再喝断片儿,对她来说那意味着失去,意味着幸与不幸的分割线。她静静地看着这些半生不熟的同学插科打诨,追忆往昔,彼此间真情流露,而自己却仿佛一个局外人。最后,岳屹举杯站起来,用力拍了拍桌子,意气风发地吟诵道:“在长风不安的歌声中,请免去这最后的祝福!白色的道路上,只有翅膀和天空!”说完,他仰头将杯中啤酒一饮而尽。
“岳掌门好文采!”男生们纷纷哄笑道。
“知不知道这是谁的诗?”岳屹却保持着一本正经。
“北岛!”这样的气氛,洛雅忍不住抢答。
“对!北岛!”岳屹望着洛雅,眼睛里突然绽放出光彩。
晚饭结束,犹如青春散场。
大家三三两两走回寝室,路过图书馆前广场时,岳屹突然叫住洛雅:“你怎么样,没喝多吧?”
洛雅笑着摇头:“没有,我喝得正好。”
岳屹大方问道:“能在这说几句话吗?”
洛雅有些意外,但还是留下了。
栀子花的清香弥漫在温柔的夜色中,时不时有学生夹着书从图书馆自习室走出来。洛雅和岳屹在栀子花沿途盛开的小径并肩前行,周遭静谧而美好。
岳屹开口说道:“咱们学校,我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图书馆,知道为什么吗?”
洛雅想了想回答:“那是你奋斗的地方嘛吧,每次去图书馆好像都能看见你。”
岳屹笑了,不好意思地纠正道:“你说反了,其实是因为总能在图书馆看见你,所以那才变成我奋斗的地方。”
洛雅瞬间尴尬:“不是吧……”
岳屹忙解释:“你别紧张,我这应该不算是告白……只是马上各奔东西了,突然想跟你聊聊。”
洛雅明白他的意思,恍然大悟道:“我跑步时也经常看见你,难不成……我们寝室肯定有奸细!”
“哈哈哈哈,”岳屹大笑道:“我肯定不会告诉你奸细是你下铺。”
洛雅点点头:“好吧,一会儿回去就做梦发飙,菲菲同学今晚不用睡觉了。”
岳屹感慨道:“其实她一直说我没戏,劝我放弃。我也有自知之明,但是心不由己啊!”
洛雅听着岳屹的倾诉,想起自己当初为杨湛做的各种荒唐事,觉得眼前这个男生还挺亲切。
“我跟着你去图书馆,借你刚还的书;和你去自习室,在那里准备了一场又一场考试。我总是想方设法坐得离你近些,你发呆永远和看书一样专注。虽然你偶尔跟我打个招呼,但我知道你从不多看任何人一眼。我舍近求远去你喜欢去的二食堂,吃你最爱吃的炒莴笋和肉沫蒸蛋;听说你每天晚上跑步,我也抱着大肚腩跟在你后面跑,最后跑掉了四十斤体重。渐渐地,你的习惯也成了我的习惯,即使在你离开学校去旅行的日子里,我也按部就班地做着这些事。其实我也想过跟你一起旅行,但我不敢。再后来,我开始规划未来,朝着既定的目标努力,终于拿到全额奖学金出国留学——这一切都是我之前想都不敢想的。”
洛雅由衷道:“真的是非常精彩的蜕变,你应该感谢自己。”
岳屹感慨万千:“回想这四年,从为你心动的那一刻起,我就好像找到信仰一样。因为喜欢你,我才必须战胜那个平庸的自己。我每一天都能感觉到自己变得更加自信、坚定,但我依旧不知道最后能得到什么。果不其然,赢了之后我发现,我赢得的并不是你。”
“但你并不后悔,不是吗?”洛雅一语道破,“你不再是那个胆小自卑的跟踪狂,你已经有了翅膀和天空。”
“是的。时间改变着我,也改变着我对生活的认知。在这个过程中,我对梦想的激情取代了对你的狂热,承认这一点对我来说很重要。否则,将来我难免要怀疑自己,或许应该过另一种生活。钟情玫瑰的时候没能勇敢地吐露真诚,现在既然选择了远方,也只能风雨兼程了。”
洛雅笑着纠正道:“这次是你说反了。明明是钟情玫瑰的时候只顾风雨兼程,选择远方后才在这里吐露真诚。”
“哈哈,你说得对!”岳屹说完之后一身轻松,“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参加毕业旅行,这大概就是天意吧!不过,今天真是我大学四年里最美好的夜晚,感觉栀子花也比之前清香了许多。”
洛雅若有所思道:“其实和栀子花相比,我更喜欢老狼的《恋恋风尘》,这歌有点老是吧!”
“不老,很经典。”岳屹若无其事地唱起来,“相信爱的年纪,没能唱给你的歌曲,让我一生中常常回忆……”
洛雅回到寝室,室友们刚才喝得有些晕,此刻都已睡下。她站在阳台上向岳屹挥了挥手,然后目送他消失在小路的转角。
此时此刻,晚风清凉,吹得她无比清醒。
她眺望着操场,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那个每天听着Nocturne泪流满面的大一女生,而是一个听着重金属在操场上狂奔十公里却面不改色的强悍女子。操场被看台上的筒灯照得犹如白昼,而她的世界还像耳中的音乐一般暗黑凌乱。时间将她洗礼、雕琢,她却只关注着那仿佛亘古不变的梦境。杨湛在她心中的分量的确很重,重得那份绝望已然成为习惯,而习惯总是让人感到安全。实际上,她已经在绝望中蜕变了,却没能像岳屹那样去承认时过境迁,去承认生活中希望遍地,人总是有路可以走。
洛雅突然想尝试走另一条路。她没有克制自己的冲动,没给自己犹豫的时间,直接拨通了Nocturne的电话。伦敦现在应该是下午四点,这是从前他们短信热聊的时间。
电话响了好一会儿,洛雅在这漫长的几十秒中渐渐冷静,刚要挂断却听见里面传出一声:“Hello?”
是个女人的声音。洛雅立刻挂掉电话,像一个偷窃未遂、慌张逃走的小贼。
不一会儿,有短信进来,是Nocturne。
“你给我打电话了?”
“不小心碰的,没想到打到你那了。”
“最近比较忙,一直没联系,你还好吗?”
“我回学校了,明天一早还要去青城山,也挺忙的。”
“你不是去过很多次青城山了吗,怎么又去?”
“这次是和同学一起,毕业旅行。”洛雅忍不住补充,“你呢,最近在忙什么?”
“最近交了个女朋友,还在热恋期,有点粘人。”这句话Nocturne半天才回复。
洛雅突然感到一阵久违的心痛,再也顾不上矜持,手指颤抖着回道:“你爱她吗?”
“我对爱的定义,和你不一样。”
“起初是不一样……到现在还不一样?”
“是的,永远都不会一样。”
洛雅把手机丢在一边,没再回复。
她万万没想到,这条路,她刚一抬脚就被堵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