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三年前的社区改造,富勤街如今已变成一条宽阔整洁的社区商业街,原先的露天菜市场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不远处新建成的封闭市场。留在新街继续经营的老商户不多,毕竟不是谁都有洛记包子铺那样的实力,能够在第一时间租下两间位置最好的沿街旺铺。如今洛记包子铺仍与冷鲜批发店毗邻,不但营业面积扩大了一倍,还开设了窗口售卖特色素食凉菜。
虽然请了不少伙计,但洛军和孟桂珍依旧每天到店里操持大小事务,早出晚归。最近得知洛雅很可能要暂时留在天江和彭祖民合作拍电影,全家迁居成都的计划不得不推迟,夫妇俩表面上无所谓,实际上却是喜忧参半。他们的确舍不得苦心经营多年的铺子,也不愿影响女儿的前途事业,可一想到当年杨湛关于洛雅身世的神秘警告,两人还是心有余悸,百思不得其解。尤其洛雅现在还要跟杨湛的姑父合作,这让他们很是提心吊胆。
当初若不是因为杨湛暴毙,他们百分之百会在高考之后带着洛雅远离天江,远离真相;可杨湛的死最终让他们放松了警惕。他们想无论杨湛知道些什么,既然向他们发出这样的警告,自然是替他们保守了秘密。保守秘密的人死了,他们还有必要抛下天江的一切重新开始吗?他们已经过了轻言开始的年纪,从心理上就厌倦了折腾。所以,他们决定由着洛雅去外地上学,夫妇俩在天江再干几年,攒点钱,然后再去女儿落脚的地方团聚。可惜,他们的算盘打得太过如意,没算计到彭祖民一个电话就把洛雅留在了天江,更没算计到当年被判了无期徒刑的张锁匠,会以另一个身份突然登门。
孟桂珍躲在包子铺后厨,时不时向大堂偷望。洛军和张锁匠久别重逢,两人还像好兄弟般深情拥抱了一下。洛军提议去高档饭店请他吃饭,他却直接在大堂坐下,说都是自己人,在包子铺随便吃点叙叙旧。洛军只好吩咐伙计将好酒好菜端上,孟桂珍再也无心干活,潜伏在心底十几年的恐惧与忧虑一下子全都翻腾起来。
二十多年前,洛军和孟桂珍带着几个兄弟走南闯北,做的却是人口流通的买卖,为穷山恶水输送了不少妇女和儿童。是的,他们曾是作恶一时的人贩子,乔装化名,神出鬼没,所犯之案至今未被全部破获,警察甚至没来得及掌握他们的真实身份。后来洛军夫妇良心发现,解散了团伙,把手里大部分不义之财分给了兄弟,大家各奔前程;而他们只留了一些开包子铺的本钱,带着洛雅来到了天江。
因为洛雅,洛军夫妇并不想和旧日团伙里的人继续来往;但也是因为洛雅,张锁匠非要跟着洛军,美其名曰“相互照应”。他说他和婆娘没儿没女,看着洛雅从小长大,实在舍不得跟她分开。洛军夫妇听了这话,知道其中深意,只得带上他们在富勤街落脚。两家假装刚认识,一家卖包子,一家修锁,起初倒也相安无事。只是后来张锁匠夫妇赌瘾复发,隔三差五就会找洛军借钱还赌债,钱自然是有借无还;他们还故意把外面得罪的人约到洛记包子铺谈判,一言不合动起手来,洛军也只得出面帮他们撑腰。就这样一而再、再而三,洛军和孟桂珍愈发难以容忍张锁匠夫妇的得寸进尺,直到张锁匠彻底触碰到他们的底线。得知张锁匠把那套溜门撬锁的本事教给了年幼的洛雅,洛军夫妇才下定决心摆脱这两个不知死活的家伙。
如今张锁匠突然出现,洛军已经预感到对方来者不善。曾经面色红润、身材结实的他,如今形容枯槁、骨瘦如柴,那身尺码最小的西装穿在他身上依旧略显肥大,粗大的金戒指套在他嶙峋的手指上也有些格格不入。他戴着墨镜,夹着皮包,一副港商派头,所有的穿戴似乎只为证明他混得不错。
洛军和张锁匠在寒暄中吃了两口菜,喝了两盅酒,兄弟重逢的热烈气氛渐渐散去,两人似乎再无他话。
张锁匠突然开口:“大哥,这么多年没见,没想到我还能回来吧?”
洛军承认道:“确实没想到。”
谁知张锁匠竟旁若无人道:“咱们当年散伙时,都是发过毒誓的。不管是谁,万一将来因为什么惹了官司进去了,哪怕是挨枪子也不能把兄弟们交代出来——这一点,我可是做到了。”
“是,你信守承诺,大哥和其他兄弟领情。”洛军一边说,一边用余光看了看四周,好在吃饭的人不多,张锁匠的声音也不是很大。
“这么多年,我一直奇怪我和我婆娘是怎么暴露身份被抓的,直到被我查出这个。”张锁匠掏出钱包,从里面拿出一张照片,上面是一块看上去价值连城的钻石手表。他观察着洛军的脸色,继续说,“这是当年给我定罪的关键证据,只有你和大嫂知道我把它藏在哪。”
洛军否认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觉得是我们出卖你?”
“不是觉得,是认定。不过我不怪你们,”张锁匠的宽容散发着诡异,“要怪只能怪我们从前跟惯了你,跟着你有钱花,没人敢欺负;要怪就怪我脑子一热,把一身本事教给你闺女,让你们以为我不怀好意。其实我和我那傻婆娘确实盘算过,以为有小雅这层关系,你们会一直让我们傍着,没想到……哎,真的,只能怪我们自己。”
“你婆娘呢?”除了这句话,洛军想不出自己还能说什么。他不确定张锁匠的来意,生怕激怒他。
“死了,在监狱病死了。”张锁匠面无表情。
“你是怎么出来的?”
“呵呵,我是怎么出来的……”张锁匠诡异地重复着,最后死死盯着洛军,“我现在不叫张良锁,我叫董彪。记住,千万别喊错了。”
洛军强撑着气场,仍以大哥的口吻问道:“你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的吗?”
“当然不全是。”董彪意味深长道,“我回来要看看嫂子,看看小雅,还要跟你谈合作。”
这时,孟桂珍端着菜肴从后厨出来,看见董彪惊呼道:“哟!这不是良锁吗!?”
“嫂子!”董彪看见孟桂珍,马上起身迎上去,握住孟桂珍的手低声道,“我现在不叫张良锁,我叫董彪!”
“董彪?”孟桂珍狐疑地望着对方,打哈哈道,“甭管你叫啥,今天必须喝个痛快!”
董彪不住点头道:“是,当年如果没有大哥和嫂子的照顾,我哪有今天!今天不醉不归!”
孟桂珍听出了言外之意,故意装傻道:“你也不容易,看样子是出息了!我跟你大哥可不行,真的是老了,天天窝在这包子铺,除了包子什么都不认识!以前有什么照顾不周的,你多担待!”
董彪一副大人大量的样子,说:“嫂子这么说就客气了,咱什么关系?那小雅是我……看着长大的,现在已经是大姑娘了吧?听说还是个作家?我当初就说这孩子命好……”
孟桂珍瞬间变了脸色,赶紧说:“小雅她在外地上学,不总回来。”
董彪似乎很满意孟桂珍的反应,笑道:“还是应该让她回来,亲生的尚且翅膀硬了就飞走了……”
“彪子啊!”孟桂珍强忍着怒火,生硬地打断了董彪,“你现在不是叫董彪吗,我就叫你彪子吧!我再去给你们弄俩菜,你们先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