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公馆位于天江市有名的青山南苑生态居住区,是其中占地面积最大的别墅。整栋别墅共三层,另有一间阁楼延伸出来,俯瞰着生态区内大大小小的明湖绿洲。
和窗外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色不同,复古风格的装修让阁楼内部稍显内敛,而整整一面墙的书籍和唱片无疑给这份内敛平添了几分庄重。书架上多是英文版的世界名著,大师级的古典音乐更是应有尽有。书架旁边放有一套必不可少的音质极好的音响,音响对面则是一张灰褐色的单人沙发。紧挨沙发的是一个精致的圆形茶几,茶几上有一个保温杯和一个装满各种药片的收纳盒。而阁楼的另一端,墙上地上随意摆放着若干幅油画,色彩浓烈绚烂,多是临摹荷兰画家梵高后期的作品。
单看这些陈设,很容易让人误会此处是某位中老年知识分子修身养性的地方。然而,就在那些油画中间,一支旧画架安静地矗立在落日的余晖里,这座阁楼的主人——身穿敬仁高中校服的杨湛,此刻正坐在画架面前,用手中的画笔在画布上专心致志地涂抹着。按照他以往的习惯,如果阅读无法使他心平气和,他便会用绘画集中精力;如果绘画亦无法让他放空自我,他才会在打开音响后坐到沙发上闭目沉思。而这一次绘画时的心情,却不同于以往。他只是单纯地渴望画画,渴望将他脑海里某个难忘的画面复制到可以直视的眼前。
画布上,洛雅的面庞红润而富有光泽,虽多出几分杨湛想象出来的妩媚,但羞赧的神情却与当时十分吻合。
杨湛在洛雅的眉梢处描绘完最后一笔,方才露出满意的表情。他画画多年,却是第一次画现实中的人。在此之前,他自己都没想到,天生过目不忘的本事竟会用在敬仁高中的一个女生身上。他注视着画中的她,难得明亮起来的眼神又渐渐黯淡下去。
洛雅永远不会知道,当她在化学考试中为那道附加题绞尽脑汁时,坐在她左边的杨湛早就将这些看在眼里。实际上,他注意她很久了。他只是觉得她既漂亮又有趣,仅此而已。作为陈天丽的亲侄子、彭公馆的表少爷,从看不见未来的那天起,他就将自己和儿女情长划清了界限。即使姑妈三番两次拉着他参加各种交际应酬,他都宁可独自呆在这间小小的阁楼里,也不愿跟那些名媛淑女们寒暄一句。而他之所以戴着平庸的面具充当敬仁高中一个毫不起眼的学生,不过是因为那个不可告人的目的,所以一贯低调的他并没有打算将这道附加题写出来引起不必要的关注。但洛雅与彭祖民用考试成绩打赌的事早已闹得沸沸扬扬,看到她冥思苦想,一脸懊恼,他想或许这道题对她来说至关重要吧。于是,他在草稿纸上写下几行解题思路和主要步骤,趁大家低头答题时悄悄丢给了洛雅。而这一幕,正好被监考老师看见。
当时监考的是敬仁高中有史以来最厉害的德育处主任高金兰,人称“地球保卫战士”,简称“地保”。她的儿子是华爵集团董事长华凤姝的贴身保镖,她本人曾任职于华爵皇宫夜总会的后勤部,由于专横跋扈树敌甚多,最后得罪了总经理方海林的小秘,终于被开掉了。适逢敬仁高中成立后,德育处主任频频请辞,地保便通过华凤姝给自己谋了这个在普通人看来十分棘手的差事。毕竟她从前一直和社会上的边缘人物打交道,现在惩治起校园里的边缘少年也算专业对口。话说回来,杨湛天生过目不忘,自然知道地保曾是华爵皇宫的人;而消息灵通的地保不但知道杨湛是陈天丽的亲侄子,更知道他是为数不多能让华凤姝和方海林笑脸迎合的神秘人物。所以,当她看到杨湛把一个纸团丢给洛雅时,即使杨湛没用充满警告意味的目光瞪她,她也会自行将那呼之欲出的呵斥生生咽回去。
至于洛雅,她当时惊愕地看着一个纸团从左边丢过来,更加惊愕地看着刚好转过身的地保目睹了整个过程。她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吓得一动不动,直到地保如盲人一般从她和杨湛中间的过道走过去又走回到讲台。杨湛懒洋洋地趴在桌上,满意地看着洛雅哆哆嗦嗦地打开纸团并将其压在卷子底下,一边偷瞄,一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看到她的难题因他迎刃而解,这让他感到莫名快乐。所以,当洛雅有意无意地看向他时,他情不自禁地向她浅浅一笑。洛雅就这样成为全年级唯一解出这道附加题的人,而这道题的得分也恰恰弥补了她在英语考试中的失利,不但让她得以跻身年级前五名,还以一分的微弱优势越过陆憬然成为第一。
在此之前,杨湛和洛雅毫无交集,他本以为这番举手之劳最多会成为他和她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没想到就在今天上午,她竟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主动约他吃饭以示感谢。
由于今天是寒假前最后一次到校,放学时间早,所以每天接送杨湛的保姆车当时还没到。杨湛站在路边犹豫要不要继续等,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大声喊他的名字。他诧异地回过头,只见洛雅骑着自行车冲过来,在他面前稳稳刹住,冒失的模样十分可爱。
洛雅从自行车上一跃而下,笑容甜甜地望着杨湛,说道:“你好,我是洛雅。”
杨湛心里觉得好笑,整个学校包括食堂大妈和传达室大爷,有谁不知道你是洛雅?他习惯性地耸了耸肩,也习惯性地保持了平静,开口问道:“有事吗?”
洛雅把围巾向下拉了一下,以便露出嘴巴说话。她先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伴随着一团白色的哈气:“谢谢你在化学考试时仗义出手,不然我就惨了,还会连累陆憬然跟我一起倒霉。”
“哦,你说那件事,”杨湛一脸无辜,淡淡说道,“不用谢我,只是巧合而已,那个纸团是碰巧弹到你桌上的。”
洛雅瞬间懵了,她千算万算,唯独没算到杨湛会不认账。可她又没瞎,那个纸团明明是他故意丢过来的。她只好对质道:“如果是巧合,那上面的答案是怎么回事?”
“上面没有答案。”杨湛在决定帮她作弊时就已经做好了被抓包的准备,“那是我的草稿纸,上面只是我随手写的解题思路。”
洛雅更加困惑:“既然是你写的解题思路,那道附加题你为什么没解出来?”
杨湛理所当然道:“你觉得以我的水平,那道题是我能解得出来的吗?思路中断了,自然就解不出来了。”
洛雅哑口无言,心里却不以为然。虽然每次考试都是按照上一次考试的名次来安排座位,虽然杨湛在第三考场,成绩位于年级下游,但他给她扔答案却是不争的事实,不管他怎么狡辩,都无法让她怀疑自己的判断。她突然又想起一个疑问:“还有一件事,高主任明明看见你朝我扔纸团,为什么没有反应呢?”
杨湛顺水推舟道:“所以这更能证明那个纸团确实是碰巧弹过去的,不然她看见为什么不管呢?”
洛雅彻底凌乱了。其实她并不关心这个纸团究竟是怎么跑到她桌上的,她叫住杨湛不过是想找个借口约他吃饭。没想到这个借口反倒成了悬案,让她抽丝剥茧跟他掰扯半天。她只好强行结束这个话题,说道:“不管那个纸团是不是碰巧弹过来的,我都是因为它才解出那道题。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必须得好好谢谢你。那个,我……我和陆憬然想请你吃饭,你什么时候有空?”
洛雅尽了最大的努力,把这些话说得大方且随意,可无处安放的眼神和瞬间羞红的脸颊还是出卖了她心里的秘密。当她感觉到耳根发烫的时候,这滚烫的温度正以最快的速度、不可挽回地蔓延到整张脸上。最后,为了缓解紧张,她又把围巾向下拉了拉,冒着更加厚重的哈气说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厄尔尼诺现象,今年冬天一点都不冷呢?”
“可能是你的围巾系得有点紧。”杨湛尴尬地回答。他刚刚看到洛雅通红的脸颊,便马上慌张地看向了地面。她那和平时大相径庭的神情和举止,让他捕捉到了什么,却又不敢抱紧——那是最不应该出现在他的世界里的奢侈的向往啊!
洛雅解下围巾,果然舒服多了。她发自内心地觉得,以往校园生活中的大风大浪加在一起,也不及情窦初开这一件事刺激。她有些后悔,因为怕被截胡,没敢带着陆憬然一起来。
杨湛看着洛雅眼巴巴地等着他回应,一向漠然的目光中透出少有的温和。可他还是没有多想,便用最婉转的语气回绝了她:“我本来也没特意帮你什么,吃饭就不用了。我要回家了,你还有事吗?”
礼貌而明确的拒绝让洛雅仅剩的那点勇气荡然无存。之前陆憬然还拍着胸脯跟她保证,以她的花容月貌、赫赫威名,敬仁高中没有她约不到的男生。可笑的是,她竟然信了。此时想转身逃走已然不可能,她失落地看向别处,四处打量却找不到一个焦点,便赶紧硬着头皮笑笑说:“没什么事了,我回去告诉陆憬然饭钱省了,她肯定特别高兴……不耽误你回家了,再见!”说完,她随手将刚刚解下的围巾胡乱塞进自行车后面的车筐里,跨上车仓皇而逃。
杨湛什么都没说,只是怅然若失地站在原地,目送洛雅消失在路口的转弯处。这时,刚刚停在马路对面的轿车缓缓开到他面前,车窗下落,他看到姑父彭祖民脸上那意味深长的表情。
杨湛有些意外,一脸不悦地问道:“怎么是你?司机呢?”
“我临时派他办点别的事。”彭祖民说完,下巴朝洛雅离去的方向扬了扬,“人家都走了,还要继续看吗?”
杨湛恼羞成怒:“管好你自己的事!”说完他便直接坐进车子的后排,与姑父再无他话。车子驶出约一公里,他突然坐直并大喊:“停车!”
彭祖民吓了一跳,赶忙将车停下。只见杨湛迅速打开车门朝反方向跑去,在路边捡起一条围巾,和洛雅刚刚塞在自行车后面的那条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