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云伟死后的几天里,高蕴海一直没出门。他预感到洛雅会来找他,就像她之前突然闯进他家一样。
当时他正在沙发上躺尸,油腻的脸上写满了绝望与颓丧。上一次刮胡子,还是陆憬然出事那天早晨。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幻想着时光倒流,他和陆憬然还有机会走向其他结局。他不明白,为什么在那么多的分岔路面前,他们还是一步一步、不偏不倚地走向了今天这个最坏的。
敲门声逐渐变成拍门声,叫喊声也升级成了叫骂声。
高蕴海听了很久,才听出那是洛雅的声音。他不是故意不理会,他实在是没力气。门外安静了一会儿,随即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知道,定是洛雅拿出了她那不得轻易见人的绝活儿——撬锁。看来她今天是非进来不可了。想到这,他艰难地从沙发上坐起来,随即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在这里躺太久了。
很快,洛雅破门而入,身后跟着的是她那同父异母的哥哥彭琛。
“你这是干嘛啊?”高蕴海按着胀痛不已的脑袋,有气无力。
“你聋了还是瞎了,干嘛不开门!?”洛雅气势汹汹道。
两人认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这样说话。仅仅对视三秒,高蕴海就彻底败下阵来,洛雅眼中的幽怨仿佛陆憬然站在他面前,让他瞬间无颜面对。他转身将自己埋进沙发里继续窝着,沉闷的声音随后从沙发深处传来:“我现在不想说话。”
洛雅听罢二话没说,扭头钻进了卫生间。一阵哗哗的水声过后,她端着一大盆凉水出来,照着高蕴海便泼了过去。
高蕴海吓得一激灵,立马从沙发上蹦起来,大声嚷道:“你他妈的有病吧!?”
彭琛见状马上将洛雅护在身后,警告道:“你别乱来!”
高蕴海抹着脸上的水,生气道:“现在是谁在乱来?赶紧把她带走!”
洛雅指着高蕴海恨恨道:“不是我有病,是陆憬然有病!那天她本可以活下来,知道她是为了谁才去而复返的吗!?”
洛雅心里当然清楚,陆憬然是因为听见父亲陆永强遇害,激愤之下才决定以命相搏。可眼下她必须把这个道德十字架绑在高蕴海身上。只有被压得喘不过气,他才能起身反抗,才能与她并肩作战。再说,高蕴海也并非全然无辜。若不是他一直活在英雄主义的空想里,陆憬然也不会跌跌撞撞走到今天,即使分手还被他欺瞒利用。就算祸根是陆永强种下的,让陆憬然含恨而终的还是他高蕴海。
果然,高蕴海听了洛雅的话,呼吸几近凝固。这些天,陆憬然坠楼后的场景和她手上的戒指优盘始终在他眼前闪现,他不是没想过,她会不会那么傻,为了成全他破案,宁愿豁出自己的性命?洛雅的话印证了这一点,也让陆憬然的死变得更加沉重。高蕴海瞪大眼睛,近乎癫狂地朝洛雅吼道:“那你当时为什么不拦住她!?”
本以为已经干涸的眼泪,再一次轻轻滑下。洛雅没有反驳高蕴海的质问,只是冷冷说道:“我也很后悔,如果可以,我真应该早几年就拦住她。”
高蕴海并不是真怪洛雅,他只是不知道还能怎么恨自己。最后,他残喘道:“你们走吧,再不走我就报警了,别忘了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彭琛刚要说话,洛雅马上制止了他,拉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高蕴海无比沮丧地关上门,他不知道洛雅为什么突然跑来闹这一场。难道他积极地给她开门、乐观地准备重新开始,她就满意了吗?不过,他很快在卫生间里找到了答案。因为就在他打算把脱下的湿衣服扔进洗衣机时,他发现机盖上放着一个厚厚的信封,打开一看,是洛雅的笔迹。
原来,洛雅离开城南分局后一直住在彭公馆,身边没有电脑,也不方便开口要。高蕴海的手机一直关机,她只能手写两篇匿名爆料文章,叮嘱高蕴海如果想为陆憬然报仇,务必于陆永强尸体被发现后发布到网上炒作,且不能留有痕迹。
高蕴海这才想起来,他的旧手机已经很久没有充电开机了。这几天和周浩疆联系使用的,是对方专门给他配备的另一台手机。
看来,洛雅已经把她手里的笔杆子以及能够操控的枪杆子,全都瞄准了郑云伟。两个女人之间的友情让他感到汗颜,他若还躺在沙发上自怨自艾,不但配不上陆憬然的情深义重,连洛雅的同窗之谊怕是也配不上了。于是,他开机后第一件事就是告诉洛雅,他要在陆憬然的葬礼上手刃郑云伟。
这种一命换一命的复仇思路让洛雅既无奈又担心,尤其葬礼当天她得知林冽另有安排,又看到高蕴海带着杀气出现,便不得不先采取行动。在那场假戏真做的冲突中,洛雅告诉高蕴海“静观其变”;而高蕴海看到洛雅心平气和地和林冽站在一起,也意识到或许是匿名爆料起了什么作用。
一个多年来只见犯案、不见踪影的湘西毒王,就这样轻轻抹去了陆永强,又以同样的手法轻轻抹去了郑云伟。诡异的事实让高蕴海清醒了许多,这个仇的确不是一命换一命这么简单。他要面对的,依旧是那个庞大的犯罪组织,只不过对方的累累恶行中,多了让他切肤之痛的一笔。只要冯昂和冯沛淇还活着,陆憬然的仇就不算报完;若想报仇,他必须和洛雅联手,也必须借助周浩疆的官方力量。
郑云伟死后一周,洛雅果然发来短信,约高蕴海到某餐厅吃饭。
一见面,高蕴海便问:“这样见面合适吗?不怕被别人看见咱俩和好?”
洛雅回答:“以咱们的关系,翻脸只是因为一时悲痛,和好也正常;老死不相往来显得有些刻意,万一将来被人发现咱们一直有联系,反倒不好自圆其说。”
高蕴海点点头:“明白,那咱们以后该怎样还怎样,随机应变。”
默契过后,是一阵漫长的沉默。两人面对面坐着,心里都在努力适应陆憬然不在旁边的事实。最终,洛雅忍住了眼泪,却还是忍不住叫服务员再加一套餐具。
高蕴海觉得自己必须得说点什么,才能维持住理智与镇定。于是,他问道:“那天那件事,是林冽找人干的?”
洛雅不想透露任何与林冽有关的事,便说:“谁干的你别管,目的达到就好。你那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高蕴海灌下一杯茶,意难平道:“专案组的负责人叫周浩疆。他说我卧底身份曝光严重,不让我继续参与这个案子。我什么都跟他汇报了,他却让我做好准备,下个月去燕京的刑警队报到。”
洛雅颇感意外:“如果我没理解错,他这是要把你踢开?”
“如果我说陆憬然的死周浩疆也要负一部分责任,你会不会觉得我在推卸?”高蕴海声音虽低,却透着激动,“其实行动之前我跟他提过,让他派人保护陆憬然,可他没当回事!”
“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留下,还是去燕京?”
“当然是留下!虽然你完全可以直接去找周浩疆,但还是要有个中间人传递消息。我想过了,若想在全身而退的前提下扳倒冯家,没有他还真不行。”
洛雅见高蕴海理智回归,稍稍松了口气,问道:“那天你从陆陆手上取下的戒指优盘,里面是什么?”
高蕴海遗憾地摇摇头:“那些应该是陆永强电脑里的资料,就是天台上那个烧焦了的笔记本。都是陆永强和方海林之间的交易记录,有涉及冯家的,但起诉的话没什么力度。现在定罪的关键,是证明冯家和‘星夜’的关系。”
听罢,洛雅终于亮出了底牌:“我这边有两条线索。第一,是藏在敬仁高中理科实验楼地下室的‘星夜’老巢,‘星夜’的原浆之前一直是在这里流出的。你先不要吃惊,也不要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可惜的是,前几天我又去看了,地下室人去楼空,他们早就转移了。”
“李修昀跟他们是一伙儿的吧?所以他上次闯进你家要对你不利?”
“差不多是这样。你既然是卧底,想必也知道‘星夜’是什么,以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吧!”
高蕴海小心着措辞,说道:“刚知道的时候是非常意外,谁会想到你当年心心念念的杨湛,竟然……李修昀是因为你被注射过‘星夜’疫苗,所以才追着你抽血吧?”
洛雅点点头,认真道:“我之前一直没公开承认我被董彪注射过‘星夜’,疫苗作为谣言也就不攻自破,实际上恰恰相反。现在李修昀一定是随着新实验室藏匿起来,若想把他引出来,疫苗自然是最好的诱饵。”
高蕴海马上觉得不妥:“你这样做太危险了。你引来的可不只是李修昀,还有每一个想控制‘星夜’的人。”
洛雅无奈道:“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这件事你只需帮我放出一个消息,然后咱们就等着李修昀上钩,只要他还活着,肯定会出现。”
高蕴海担心洛雅的安危,只好说:“咱们再考虑一下。你不是还有第二条线索吗,是什么?”
洛雅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实说道:“是前领导戴国安亲笔写的自首材料,里面貌似涉及华爵集团和冯家不少犯罪情节。这个材料,原件应该已经被销毁,不过林冽手里还有照片。”
高蕴海见洛雅提起林冽面不改色,忍不住问道:“你和他又在一起了是吧,不会是为了这份材料吧?”
洛雅直接回答:“我的私事你少打听。”
高蕴海见洛雅抵触这个话题,只好把自己的顾虑说了出来:“洛雅,你为陆憬然做的一切,我承认我比不了。但就算你愿意为这份友情把自己搭进去,你身边的人呢?林冽、你爸爸、你哥哥——要想扳倒冯家,他们没有一个是可以置身事外的,这些你想过吗?”
洛雅面无表情,无比干脆道:“我想得很清楚。除了扳倒冯家,我还要毁了‘星夜’。这世上能让我有心气去做的事情,只剩下这两件。”
高蕴海叹息道:“作为朋友,我真心不想看到你失去更多。”
洛雅仿佛听见了,又仿佛没听见,说道:“你还是去燕京报到吧,你离开天江,反而方便暗中帮我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