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高考在冗长的铃声中成为历史,洛雅走出考场,感觉恍如隔世。
这一个多月来,她最清晰的记忆莫过于得知杨湛去世的那个下午,她跑到办公室央求张丽娜帮忙联系彭校董,然后当场举着电话向彭校董哽咽求证,最终在对方短暂的沉默中心如死灰。她突然想起,化学老师李修昀已经好几天没来学校了。实际上,她之所以给杨湛打电话,是想问他一件事,就是那天他送她回家,有没有跟她父母说过他们约定去成都上C大的事。因为那天之后,她的父母突然一反常态,说他们在天江呆腻了,希望她考到外地,他们好关店卖房跟她一起搬过去。她没接茬也没当真,隐隐觉得杨湛跟她父母说过什么。而且她还想问问,那天她醉倒后,他到底有没有吻她。没想到,她注定要为此困惑一生了……
彭校董的安慰与鼓励没起什么作用,洛雅僵硬地挂断电话,转身离开了办公室。至此,老师们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为杨湛感到惋惜的同时,也为洛雅的前途捏了把汗——学校还指望她的成绩一飞冲天,打响敬仁学子入主985、211的第一炮呢!好在洛雅并不想让自己看上去像个可怜的寡妇,她使劲把地崩山摧般的悲伤咽进肚子,开始了比之前更加疯狂的冲刺。但即使这样,在后来的几次模拟考试中,她的成绩始终徘徊在二本线上下,锋芒全无。郭校长没少为这件事殚精竭虑,甚至不惜放下身段,把洛雅叫到校长办公室激励谈心,却也收效甚微。
可无论如何,洛雅依旧在不停地做题。她知道一旦被悲伤钻了空子,情绪就会困在其中,好几天找不到出口。每当想哭的时候,她就忍着眼泪去附近的公园跑步,跑到昏天黑地,跑到泪水直接从汗毛孔里排走。平静时她也会想,或许就是因为这所谓的不治之症,杨湛才对自己若即若离吧。她终于知道他为什么喜欢梵高,知道他对生活有过怎样的渴望。每当想象他和这个世界诀别时的情景,她的心就像是被硫酸浇过一样疼。面对陈天丽的迁怒与指责,她还不至于任由对方诛心;唯一让她抱憾终身的,是她和杨湛为什么没像高蕴海和陆憬然那样,遇到了、喜欢了,就在一起了……
分析高考试卷时,洛雅全程不动声色,没有人知道她考得如何。最后,她估了个差强人意的分数,填了张差强人意的志愿表,完全符合父母和学校当时对她的期待——考上本科即是赢。所以,当他们仔细为她斟酌二本志愿时,她表面上言听计从,其实心里算计的却是一本志愿。按照她的真实估分,被C大录取是绰绰有余的。果不其然,高考成绩出炉,洛雅远超一本分数线,哪怕当初报了清华,录取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得知她一本志愿只报了一个C大,郭校长气得捶胸顿足,险些吐血,老师们也是群情激动,心有不甘。洛雅这么一通乱来,彭校董许诺的高额奖金跟他们擦肩而过不要紧,敬仁高中也彻底错过了一场唾手可得的风光。唯一让郭校长感到安慰的是,这个丫头总算是毕业走人了……
陆憬然问洛雅是不是真把成绩估低了,隐忍许久的洛雅方才把当初和杨湛的约定全盘托出。陆憬然毕竟是头脑清晰的局外人,听完就觉得不大对劲。她发现两个疑点:第一,既然杨湛病得这么严重,他的家人怎么会让他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学?第二,彭校董夫妇在天江权势滔天,为什么不在这里为他安排更好的学校,偏舍近求远选择千里之外的成都?这不符合常理。假设去C大上学这件事是假的,杨湛为什么要对洛雅说这个谎呢?让洛雅一心一意跑到成都,对他有什么好处?不管他喜不喜欢洛雅,都没有必要这样做啊!陆憬然越想越凌乱,却不敢把自己的疑惑说出来。毕竟杨湛已死,大局已定,何必让洛雅再生困扰呢!于是,她若无其事地问道:“你这一去成都就要呆上四年,你爸妈舍得吗?他们之前不是放话,说你不能离开他们、离开天江吗?”
洛雅回答:“他们之前是这么说过,可是自从杨湛那晚送我回家,他们就开始撺掇我去外地了,还要关店卖房跟我一起过去。”
陆憬然一惊:“啊?这是为什么?”
“我总觉得是杨湛跟他们说了什么,他们才一反常态。”洛雅说的时候也是一脸不解,“而且杨湛出事后,他们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刨根问底审了我半天。报志愿时,三个二本志愿都是按照他们的意思,清一水儿的外地学校,这不是铁了心要我去外地吗?结果他们又说还想在天江攒几年钱,等我大学毕业他们就关店卖房,到时我在哪,他们就在哪。搞不懂他们在想什么!”
陆憬然陷入沉思,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些人个个都想把洛雅往外地推呢?洛雅醉得不省人事被杨湛送回家,她父母不可能不过问。难不成她父母看上杨湛条件不错,所以撺掇洛雅跟他结伴去成都?难不成是因为杨湛死了,所以他们支持洛雅离开天江这个伤心地?加上洛雅最初的估分在天江确实没有竞争力,老师们都建议填报外地学校,去外地确实更加顺理成章了。这些只是勉强解释得通,但实际上还是疑点重重,因为没有人知道杨湛和洛雅父母的对话,更何况杨湛本身就有问题!
洛雅看陆憬然若有所思,悲戚戚地笑道:“是不是觉得百思不得其解?其实我也觉得很奇怪,但我现在懒得琢磨。只要不妨碍我去C大,怎么都行。哎,不说我了,你怎么样?昨天打电话时跟你爸吵什么呢?”
说起这件事,陆憬然一肚子气:“我爸送我出国之心不死,昨晚非让我暑假报个雅思培训班,我都懒得搭理他。我这分数留天江上个商学院不是挺好吗?又跟我提出国!我早说了,那苦差事谁爱去谁去!”
洛雅也是不解:“你爸也真是,这事都说了几年了,怎么还认准出国呢?”
陆憬然继续发牢骚:“你也新鲜吧?我妈身体不好,他工作又忙,还一门心思把我往国外送!我跟他说了,我不是学习那块料,出去也是给祖国丢人;我也不是富二代,出国留学跟咱在国内旅趟游似的。他问我是不是担心钱的问题,拍着胸脯说我们家有钱供我。我说您知道留学得花多少钱吗?就您和我妈那点工资,我妈每个月看病还得花钱,我要是再出国留学,不是逼您犯错误么?结果他突然就急了,说我没志气,只会谈恋爱,谈的还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一辈子没出息……”
洛雅撇撇嘴:“老丈人这一关,高蕴海将来不好过啊!”
“我当时气得够呛,认识高蕴海之前我就不想出国,这事跟人家有什么关系?我直接告他,高蕴海听从了我的建议,凭借搏击特长进了市警校,将来毕业一分配,妥妥的人民警察,跟他穿一样的制服!”
“然后呢,你爸说啥?”
“他气急败坏了呗,冲我嚷嚷烂泥就是烂泥,混混就是混混,穿上制服也不像好人。我说你们队里一个个道貌岸然的没准就有坏人派来的奸细,然后要不是我妈拦着,我爸那大巴掌就抡我脸上了。”
“你这话说的有点口无遮拦了啊!”洛雅正色道,“人民警察容易吗,尤其你爸还是刑警。人家出生入死经历过什么,哪有你这么说的!”
“我当时不是被他气得口无遮拦了嘛!”陆憬然懊恼道,“哎,也别怪我爸看不上高蕴海,我自己有时都奇怪,我怎么会跟这种人在一起!别人都把哥们义气挂在嘴上,他是真放心里,什么狐朋狗友的忙都帮!有时明知对方不是好人,他也不知道躲远点。脾气暴躁得要死,简直跟我不相上下。说实话,我对我们俩的未来挺悲观的。”
洛雅戳穿道:“悲观你还建议人家去警校,还不是为了他的前途和你俩的未来着想!”
陆憬然摇摇头:“你说错了,我是为社会治安着想。以他的身手,万一先被邪恶势力看上,那将是多大的安全隐患!我让他去警校接受正义的洗礼,毕业以后为人民服务,我容易吗我!”
洛雅夸张地附和道:“您不惜搭上自己,为社会的安定团结立下了鲜为人知的一功,真是用心良苦!”
毕业典礼上,洛雅最后一次从彭祖民手中接过一等励志奖学金,仿佛回到了三年前敬仁高中的首届开学典礼。那时的她初见这片青春流放之地,兴奋而浮躁;可谁曾想到,当这一场流放结束时,已然物是人非,悲伤到麻木?台下依旧是一双双为她快速一张一合的手,但她耳朵里却听不到任何喝彩。杨湛的离开让这一切变得无足重轻,她只觉得余生都失去了意义。她对未来的期盼就这样成了一个永恒的梦,以支离破碎的状态封存在了旧时光里。这段柏拉图式的爱情还没来得及开始就走向了结束,洛雅还没来得及证实这种爱情是否存在,杨湛就死了。纯粹的爱情、纯粹的杨湛,在她往后的追忆与思念中变得越发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