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某公路上,冬季的高原风光无限美好。
一辆大货车行驶在这笔直延伸至天边的路段上,开阔的视野和远处巨大的参照物让司机几乎感觉不到自己正在以每小时一百五十公里的速度飞驰着。
这个中年男人高原驾驶经验不足,此刻正在忍受来自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反应,缺氧导致的头痛和嗜睡让他无法把精神集中在路面上。这里虽然人烟稀少,路况简单,但毕竟是承担着百分之八十高原物资运输的重要公路,往来车辆也算相对繁忙。所以,当司机在昏昏沉沉中发现前方有车,即使在第一时间将刹车踩到了底、猛打方向盘,巨大的惯性还是使其不可避免地倒向了那辆打着双闪停在路边检修的越野车。
大货车因紧急制动发生侧翻,越野车多半个车身被压在了下面。
车祸发生时,支边干部戴晋正钻进车里找维修工具,此时他胸腔以下部分被死死压在变形的车厢里,鲜血不住地从他的口鼻中喷涌而出。他不得不承受着身体传来的难以忍受的剧痛,感觉到那原本流淌在身体里的血液,此刻正顺着不同的伤口汩汩流出。那一瞬间,他产生了一种迫不得已将自己交还给大地的绝望。
意识,在这短暂的绝望中渐渐模糊,外界的呼救声愈发遥远,在即将消逝的时候又重回耳边。
戴晋渐渐平静下来,缓缓抬起眼睛。原来这就是人之将死的奇特感觉,没有疼痛,也没有恐惧。他突然看到掉落在旁边的手机,竟感到一阵欣喜。捡起手机后,他颤抖着按下了一串熟记于心的号码。
洛雅此时正在磨西镇雪岭酒店度过最后一晚。她举起手机,还没来得及说“喂”,听筒里便传来戴晋虚弱的声音:“洛雅……不对,应该叫你小冉。小冉,你好吗?”
“你有什么事吗?”洛雅语气冷淡,但马上听出戴晋的声音不大对劲,“你的声音怎么……”
“我快死了,刚刚被车撞了。”戴晋凄楚地笑道,“临死之前,想再听听你的声音,跟你说一句对不起……”
“你现在在哪里?到底是什么情况?”洛雅心里一紧,身体坐得笔直。她把手机紧紧贴在耳边,听到了里面似乎传来嘈杂的救援声。
“我快不行了,真的不行了……”戴晋并非故意轻描淡写,他只是不想浪费剩下的时间,“这辈子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妈……下辈子我还……”
洛雅顾不上听他忏悔,焦急地追问道:“你省省力气,别说话了!坚持一下……”
戴晋仿佛没听见一般,自顾自地念叨着:“我真的很后悔……如果当初没把你扔掉,咱们一家人该有多幸福……”说着说着,他竟发出了呜咽声。
“你先别说这些了!省省力气坚持住!”洛雅的眼泪夺眶而出,这是连她自己都始料未及的。她以为她从来没爱过戴晋,她以为她对他只有儿时被丢弃的怨恨和长大后被侵犯的愤怒。可此时此刻,听到他在电话另一端奄奄一息,她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个在地震时惦她、念她,不惜奔赴灾区寻她的痴情种子。
“你哭了是吗……你在担心我是不是……”洛雅的啜泣声像一剂强心针注入戴晋心里,他原本只想对她做最后的忏悔,甚至没抱着被她原谅的希望。听到她为他哭泣,他顿时感到无比慰藉——说到底,他终究是不愿背负着她的恨意离开这个世界。即使这眼泪算不上原谅,即使这不过是对将死之人的一点点怜悯,至少说明她心里还是念及他那一点点好的,这对戴晋而言,实在太重要了!然而,他的目光开始涣散,嘴里仍断断续续说着:“小冉……不,洛雅!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不是为了补偿,真的……我……”
“戴晋?戴晋!?”洛雅脸上挂着眼泪,声嘶力竭。戴晋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明知这意味着什么,却迟迟无法挂断手里的电话。过了一会儿,她听见好像有人过来,那人随后向远处喊道:“不行了!不行了!算了吧!人已经完了!”
天江,某花园别墅。
戴晋的灵堂设在这里。虽然位置有些偏远,但地方宽敞,房间也多,既能让爱子走得体面,也方便戴国安接待一些前来吊唁却又不好高调露面的宾客。戴晋是在支边期间因公殉职,又是戴国安之子,人们自然不会因为灵堂设在环城就不过来表达哀思。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戴晋生前非常喜欢这里,时常会到这里小住。
实际上,陈天丽给出的这些理由周全也好,欠妥也罢,戴国安并不在意。他几乎已经被晚年丧子的悲痛击垮了,一夜之间形容憔悴,令人不忍直视。戴家没什么亲戚,陈天丽既是戴晋的干妈,又是戴国安的准老伴,治丧期间的诸多事宜只能靠她来拿主意。而她也的确表现得深明大义,不但在得知噩耗后连夜从英国飞回来,还在这个特殊时期放下对徐冉的芥蒂,两人形同母女般陪伴在戴国安左右,一起向宾客还礼。戴国安偶尔回过神来,也都看在眼里,悲痛之余不乏欣慰。
戴晋的遗体在当地火化后,已和遗物一起空运回天江。下葬前一天,陆憬然方才接到彭祖民的指示,代表汀兰集团前来吊唁,没想到半路遇见戴晋的老邻居林晓坤,以及和他一道前来的高蕴海。三人面面相觑,仿佛又回到高蕴海和周潇决斗的那个夜晚。说起来不过是去年春天的事,而那晚开车过来帮忙的戴晋却已经变成一张遗像挂在那里。现实就像腊月的寒风,令人唏嘘,也令人生畏。
三人一同行过礼,各自向戴国安表示了慰问。林晓坤赶着见客户,来的路上就说鞠完躬得马上赶回市里;高蕴海见陆憬然被陈天丽叫住问话,担心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便让林晓坤先行一步。
陈天丽知道陆憬然是洛雅最好的朋友,也知道她现在颇得彭祖民信任,便忍不住为难她一下:“彭祖民就派你一个人过来敷衍了事?他自己干什么去了?”
陆憬然不卑不亢地解释道:“董事长最近一直在国外出差,所以派我过来略表心意。”
听到彭祖民人在国外,陈天丽的脸上不禁露出满意的表情。随后她又问道:“你那位好朋友洛雅呢?前男友去世,她就这么铁石心肠,不来送送吗?”
“这个我不太清楚。”陆憬然想了想,补充道,“不过如果她没来,大概是怕勾起什么不愉快的记忆吧。”
实际上,陆憬然昨晚刚刚和洛雅通过电话,按照彭祖民的意思千叮咛万嘱咐,告诉她无论如何也别掺和戴晋的葬礼,否则肯定会被迁怒。
陈天丽感到对话有些索然无味,干脆不留情面地挑剔道:“这样的场合,彭祖民应该派个级别高点的管理层过来,或者至少派个看上去朴素本分些的员工,真是太随意了!”
陆憬然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不好意思,我也是奉命行事。如果您有什么意见,可以直接向董事长反映。”
陈天丽狠狠瞪了陆憬然一眼,刚要转身离开,便看到洛雅一身素净地从大门处走了进来,心里顿时产生一种磨刀霍霍的亢奋。事实证明,她昨晚没白撺掇戴国安给洛雅打电话,总算在灵堂铺设的最后一天把洛雅等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