菁菁的身世无疑是老板娘这辈子最要紧的谈资，但当地人大多对此讳莫如深，只敢和自己人私下议论。毕竟当年的凶手至今没有抓到，谁都不敢知道太多，以免引火烧身。所以，这些年来，含辛茹苦的老板娘虽然不乏倾诉对象，但实际上一次都没说痛快过。

　　洛雅是外地游客，还是个作家，这样一个优质听众摆在面前，老板娘自然忍不住多说几句：“你是外头来的，不晓得也正常。2005年，我们这发生过一起灭门惨案，全家四口都被砍死，只有菁菁这个女娃儿活了下来……”

　　洛雅彻底凌乱了，她打断老板娘，语无伦次地确认道：“不好意思，实际上，我知道这个案子……我是说，我当时在成都上大学，听同学说起过，她也是听别人说的……我记得新闻上不是说全家惨遭灭门吗？还特意强调最小的遇害者只有两岁！”

　　洛雅的疑惑正是老板娘接下来要说的。被洛雅这么提前一问，老板娘的回答也更加兴致勃勃：“你莫慌，耐心听我说撒！我家婆就住在被灭门的那家人隔壁子，那天半夜三更突然听见有人拍门，她开门一看，当时就吓惨咯！只见大门口台阶上躺着一个娃儿，浑身上下全都是血！大街上不见一个人影，她只能马上喊人报警，把娃儿送去抢救。你要是在现场，肯定也觉得这娃儿救不活；但是因为伤口被简单包扎过，控制了出血量，所以才捡回一条命。后来医生把娃儿洗干净，我家婆才认出是隔壁子的孙女，警察赶到隔壁子的时候，才发现那家人全家四口全都被砍死咯！”

　　老板娘的叙述条理清晰，声情并茂，事情的经过绝对讲过不下一百遍。洛雅在这样的叙述中渐渐冷静下来，脑速飞快地思考着其中的逻辑。最后，她大胆说出自己的看法：“这么说来，是杀人凶手放了菁菁一条生路？”

　　“你真是太聪明了！”老板娘愈发喜欢跟洛雅聊天，干脆不等她发问，便直接把原因解释给她听，“所以，你看到的新闻之所以写成‘全家惨遭灭门’，就是因为警方担心凶手知道孩子没死，再回来报复，所以才故意写错！”

　　洛雅马上又提出疑问：“凶手既然没打算要菁菁的命，又怎么会再回来报复呢？”

　　老板娘顿时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如果凶手一开始就没打算杀她，为什么还捅她那么多刀呢？”

　　“伤了她，又救了她，这凶手究竟想不想杀她？”洛雅玩味着老板娘的话，想象着林冽当时处于什么样的心理状态。

　　以她对他的了解，她相信他敢杀人，也相信他会救人，唯独不相信他前脚行凶，后脚抢救。他不是一个举棋不定的人，所谓良心发现也并不适用于这里。有良心的人不会对孩子下手，伤害孩子的人也不可能有良心。洛雅猛然想起最初把这件事透露给自己的董彪，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这个阴险卑鄙的王八蛋，自己怕是已经上了他的大当！她看着老板娘，努力让自己镇定地说出心中所想：“除非……凶手不止一个？”

　　老板娘兴奋得直拍桌子：“回答完全正确！我也是听一个警察朋友透露的，说凶手应该是两个人，而且其中一个是左撇子。菁菁身上的伤全是左撇子干的，最后救她的应该是另外一个凶手。只是不晓得这个凶手最后放菁菁一条生路，那个左撇子知不知情。如果知情还好，如果当时不知情，后来再晓得菁菁没死，还是有可能回来寻仇撒！总之，这两个人一直没抓到，啥子可能都有！”

　　洛雅想起董彪临死前的模样，嘴里附和道：“也许这个左撇子早就死得透透的化成灰了呢！这种十恶不赦的人，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不过他们之间是什么深仇大恨啊，非要灭门才能解决？”

　　老板娘回答：“听说是这家人的儿子见钱眼开，得罪了黑道大哥，这才给全家招来杀身之祸。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家人嘛，也都不是省油的灯。老子是这一带有名的恶霸，老娘和媳妇也都是混不讲理的泼妇，平时没少欺负别个。他家出了这种事，反正我是没听说哪个同情他们的。说到底，就是小娃儿有点儿无辜嘛！”

　　“所以，你们就收养了菁菁？”洛雅此时已经知道，这便是林冽匿名给宋家汇款的原因。

　　“哎，不要提咯！提起这个我就恼火！”老板娘说着便抓起杯子喝下半杯水，开启了疯狂吐槽模式，“最开始嘛，我家婆只是好心收留菁菁在她屋头养伤，本来跟有关部门都说好了的，等孩子伤养好了，他们就接走送去福利院。结果，在接走之前，我家婆收到不知哪个寄来的一封信和一笔钱，信上说他是菁菁她爸的朋友，不方便露面，拜托我家婆好生照顾孩子，他会半年给她汇一次款。不是我说，我那个家婆本来就眼皮子浅，看对方这会儿出手大方，就欢天喜地地把管事的人请走了，不跟我们商量下就直接办了领养手续！她不想想养大一个娃娃好不容易撒！结果！她个人养了没两年就撒手人寰咯撒，菁菁只得我们接过来养——这是个娃儿不是只狗，你说是不是嘛！我们一家你也看到咯撒，本身就两个女儿，还要努力生个儿子，全家就靠这半死不拉活的酒店糊口。就算那个人定期给菁菁汇款，但我们精力有限撒！将来开销越来越大，万一他那天人间蒸发咯，我们啷个办？更恐怖的是，那个人好像啥子都晓得，晓得我家婆去世，晓得菁菁住到我们屋头。我刚去打听放弃领养的事，他马上就发来封信威胁我们！哎，我们真的是引狼入室、骑虎难下！菁菁她亲爸是外头混的，他的朋友我们哪惹得起！我们一家老小可不想被灭门撒……”

　　洛雅终于明白老板娘刚才为什么喝水，不喝水恐怕一口气讲不下来这么多话。

　　虽然老板娘对收养菁菁颇有怨言，也很难做到视如己出，但从菁菁平时的吃穿用度和老板夫妇对她的态度来看，她并不算受到了苛待或排挤。老板夫妇做人还是有底线的，否则林冽这些年也不会把菁菁留在他们身边。况且，老板娘刚才提到林冽半年给菁菁汇一次款，那么按照洛雅捡到的那张汇款单和磨西镇目前的物价水平，20000元作为一个六岁女童半年的开销，算是相当宽裕的了。不过，老板娘的远虑也不无道理。洛雅此时真心希望林冽能够顺利金盆洗手，这样一来，把菁菁供到成年的几率还大些，也算是为自己减轻一部分罪孽。另外，她还希望他能一直这样默默汇款，不要头脑一热参与了她的生活，跑到她面前去充当什么恩人或长辈。

　　最后，洛雅向老板娘打听到菁菁亲人的葬身之处，悄悄前去拜祭了他们。她在心中默默做了一个决定，若将来林冽出了什么事无法再给菁菁汇款，她会负责供养菁菁直到她大学毕业。

　　事已至此，洛雅万分庆幸这次重返磨西镇的决定。虽然林冽依旧是灭门惨案的凶手之一，却不再是那个能对孩子下手的凶残的恶魔。这让她感到如释重负，彻底卸下了一直以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精神枷锁。她决定马上返回天江，全面进入养胎模式，现在没有什么比这个孩子更加重要。

　　然而，就在这时，洛雅接到了戴晋临终前拨出的那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