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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燕京的另一段往事(上)

凭崖泪如泉 凭涯 2593 2024-07-06 16:58

  深夜,天江市市高官戴国安在书房里结束一天的工作,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不禁面露愠色。白天他在电话里要求戴晋一下飞机就滚到他面前,可此时距飞机落地已经过去四个小时,这个混账小子竟然连个电话都没打回来。

  那是地震发生后的第三天,秘书对着他这张令人望而生畏的脸,异常谨慎地向他汇报,说周围不少人在议论市高官的独生子随天江医疗队奔赴灾区抗震救灾的事,甚至还有记者打来电话询问,想约个采访,戴国安听完之后一头雾水。以他对戴晋的了解,就算这孩子有心抗震救灾,最多是慷慨激昂地号召大家捐款捐物,然后自己带头多捐点,出出风头罢了。真让他去灾区,他能干啥?他能舍得家里的高床软枕、电子设备?面对领导对自家儿子愈发起劲的埋汰,秘书只好说他已经给戴晋打了好几个电话,一直打不通。戴国安想了想,直接打给了陈天丽,问她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得知戴晋果真私自搭乘医疗队专机奔赴灾区,实际上是去都江堰寻找一个怀了他孩子的女朋友,戴国安几乎眼前一黑,就差喷出一口老血当场气死。戴晋不在眼前,他只能连连责怪陈天丽糊涂、胡闹、不计后果,然后毫不客气地挂掉电话,仿佛陈天丽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

  如今敢用这种态度和陈天丽说话的人,除了她的老冤家彭祖民,就只有戴国安了。

  三年前,戴国安从南方J市调到天江担任副市长,分管城市建设与规划等事务。上任不久的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匆匆一别三十多年的初恋女友——陈天丽。

  重逢后的戴国安和陈天丽,都怀念起那段和对方有关的、几乎被遗忘了的旧时光。那时,陈天丽在燕京医学院里风华正茂,戴国安在地质大学里朝气蓬勃。虽然他比她高一届,但两人都是各自学校里的风云人物,成绩优异,文体出众,早在正式认识之前就互有耳闻。他们在两座学府中间的一家书店里邂逅,而后来往频繁,渐生情愫。那是他们人生中最单纯美好的时光,却被后来那个特殊的年代生生反转成漫长的黑暗与坎坷,以致于他们现在回忆起来依旧五味杂陈,欲说还休。

  自从陈天丽的父亲陈梓炎出事后,这段爱情便开始步履维艰。由于和陈天丽的恋爱关系,加上之前在学校里过于显露锋芒,戴国安被几个素来嫉妒他的同学穷追不舍,日日找麻烦,甚至连累了两个还在读中学的弟弟。重压之下,他不得不向陈天丽提出分手,陈天丽也只能含泪答应。戴国安对此充满愧疚,唯一能为对方做的,就是拒绝抹黑陈氏父女的名誉。结果他却因此被打个半死,在家中休养了许久。陈天丽听说后偷偷跑来看他,不久前还珠联璧合的两个人,此时双双面目全非,只能在抱头痛哭中匆忙见了最后一面。康复之后,戴国安被分配到晋北的一座煤矿,彼时陈天丽已随父亲去了郊区农场,两人就此失去联系,天各一方。

  戴国安本就是个能力出众、积极进取的人,在人才济济的地质大学里尚且出类拔萃,更何况是晋北这座地处偏远的小县城。在晋北的十年里,他表现突出,深得信服,从普通的煤矿工人一步一步进入地级市的领导班子,硬是凭借自己的专业知识和领导才能趟出了一条平坦宽阔的仕途。其间,他和晋北县县长之女付朝霞恋爱结婚,两人婚后很长时间没有孩子。直到八十年代初,戴国安再次升迁,被调往南方J市任职,随行前往的付朝霞才怀上他们唯一的孩子。

  给儿子取名为“晋”,就是为了纪念在晋北奋斗的岁月。可惜付朝霞剖宫产生下戴晋之后,身体每况愈下,最终在戴晋五岁的时候病逝。此后的一年里,戴国安独自带着戴晋,父兼母职,忙不过来的时候只能请邻居或保姆帮忙。周围人纷纷劝他再婚,也十分热心帮忙留意合适的对象。以戴国安当时的条件,愿意和他处对象的不乏年轻漂亮的未婚女性,可他却偏偏只看上独自带着一个女儿生活的徐漫菲。

  徐漫菲当时是J市市政工程局里学历最高的女工程师,戴国安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个汇报大会上。面对周围黑压压的听众,其中不乏领导和专家,资历相对较浅的徐漫菲却毫不怯场,发言条理清晰,有理有据,观点直击问题要害,通篇却没有一句大话空话。戴国安对她印象十分深刻,无意中和身边的人提起,那人为了逢迎讨好他,竟煞费苦心地做起了媒人。多番打听后,那人有些为难地向他透露,徐漫菲别的没什么,就是她的女儿据说是未婚先孕生下的,不是离异,也不是丧偶。戴国安心中虽有些失望,但既然歪打正着说到这个份上,他还是表示愿意和对方认识一下。

  相亲过程十分顺利,见过几次面之后,徐漫菲主动向戴国安坦言,女儿徐冉是她未婚生下的孩子,但她和孩子的亲生父亲早已断绝来往。所以,她请戴国安不要追问她的过去,如果他做不到或是接受不了,那么大家也就没必要继续交往下去。戴国安原本想找个机会问清楚,但他更喜欢徐漫菲如此敞亮干脆,当即便答应下来。半年后,两人登记结婚,婚后生活也算美满。

  想到这里,戴国安打开抽屉,拿出一张泛黄的全家福,目光停留在一岁的徐冉身上。照片中这个幸福的四口之家,幸福的时光实际上相当短暂。

  自从三岁的徐冉在混乱的集市里走失,至今已过去十八个年头。徐漫菲多年来寻女无果,忧思成疾,已于五年前病逝,这个家又回到当初父子俩相依为命的状态。然而,戴国安很快就发现,当年父子俩相依为命并不是最难熬的;最难熬的是当下与未来——是一个失去两任妻子、不再被儿子需要的上了年纪的父亲,所要面对的孤独的余生。

  他有时还是会在心里怨恨徐漫菲,把他唯一的儿子宠溺成这副没出息的样子,事业心不见长进,骄奢淫逸倒是一把好手。但看多了世间百态,有时他也会想,碌碌无为、及时行乐也挺好,只要不给家里惹祸就行。好在戴晋自有分寸,唯独这次玩得有些出圈。戴国安心里是依赖儿子的,总是希望父子俩多些交流。可徐漫菲去世后,戴晋就打着自立门户的旗号,搬到继母生前为他将来结婚而精心准备的新房里,过起了无拘无束的快乐生活。戴国安虽没反对,但心里是不高兴的。不过想到他自己每天早出晚归忙工作,也只是在睡觉前和醒来后觉得家里有些冷清,似乎也没道理把儿子绑在家里尽孝。

  事实证明,一个大权在握、政绩斐然的市高官,也会被垂垂老去的无力感和孤独感困扰。正因如此,他才格外重视与陈天丽的重逢,甚至被重逢的喜悦冲昏了官场中历练多年的精明头脑。更糟糕的是,陈天丽的出现虽然缓解了他心中的孤苦,却也让原本逝去的往事变得更加错综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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