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仁高中首届学生的学农活动被安排在期末考试之后,也就是高二暑假开始之前。学校这样安排的目的自然是不希望大家为这件事分心,既然是必须完成的任务,上面也没要求必须赶在秋收的时候,那么占用无所事事的暑假总比占用争分夺秒的高三强。
出发那天天气格外晴朗,经过前一晚的风雨大作,天空蓝得沁人心脾。洛雅永远记得,杨湛那天穿的是一件黑色T恤和一条深蓝色牛仔裤。她看到他出现,不由得眼前一亮,心里砰砰跳个不停。她马上拽了拽身边的陆憬然,低着头羞答答地示意她也看过去。陆憬然实在无法领会到杨湛在洛雅眼中无人能及的魅力,便笑嘻嘻地调侃道:“你平时看他穿校服都觉得光芒万丈,现在人家随便换身衣服,你把持不住我也能理解。”
在刚刚结束的期末考试中,陆憬然毫无悬念地考了年级第一,总成绩即使在重点中学也属中上,冲刺势头一片大好。而洛雅由于这学期成绩每况愈下,虽然此次考了年级一百五十四名,却已经不再令人意外。按照分班原则,下学期她将毫无悬念地被淘汰出理科重点班,落户到五班上课。不过,这学期她时常在报刊杂志上发表文章,这一点又让她的退步显得清新脱俗。班主任张丽娜看出端倪,态度严肃地对她说:“你现在跟当年的中华民族一样,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她表面上愁云惨淡,在确定自己下学期要去五班上课后,却是活脱脱的人逢喜事精神爽,走起路来都是一蹦一跳的。
眼下别人关心的是这个季节跑到农村体验生活会不会中暑,洛雅关心的却是杨湛待会儿坐哪辆车。集合时她一直瞄着五班的动向,使出浑身解数从这辆车换到那辆车,又从前排换到后排,终于换到一个可以看见杨湛侧脸的位置。上车后,她开始给周围的同学分发零食。她昨天冒雨去超市买了一堆好吃的,不过是想这样发着发着便很自然地递给杨湛一份。没想到杨湛一坐下便迅速戴上了耳机,她一时胆怯,只得缩回攥着巧克力的手,生怕自己打扰了他。周围不断有人起哄,她嬉笑怒骂着把手里的零食丢过去,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一路上她就这样偷看着杨湛的侧脸,惋惜这么多好吃的竟一口都没送到该送的地方。
杨湛戴着耳机,以此隔绝了周遭的喧闹,同时也将洛雅的蠢蠢欲动拒之门外。开往学农实践基地的大巴驶出市区,飞驶在笔直的公路上。接连成片的田园于车窗外飞速后退,黄绿交错的颜色,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耳机里播放的是美国歌手唐•麦克莱恩创作并演唱的歌曲Vincent。在这悠扬的旋律中,杨湛仿佛看到某个慵懒的昏昏欲睡的午后,天空骄阳似火,文森特•梵高——那个生前落魄、死后伟大的荷兰画家,正激动地享受着灼热,在狂欢般的色彩中兴奋地完成一幅又一幅画作。他看到了阳光,也看到了阳光背后的阴影;他看到了世间美好,也看到了自己求而不得后,灵魂深处的那深不见底的幽暗。
杨湛自认为是最理解梵高的,他不相信生活幸福的人能成为真正的艺术家。因此,每当他郑重地站在实验室里,双手拿着试管或烧杯精心勾兑的时候,脑海里总会浮现出梵高挥舞着画笔兴奋作画的情景。他们都是不幸的,也都是不被世人理解的。若说化学和美术穿越百年能得出什么一致,便是他们于绝望中自我解脱的疯狂。
自从罹患不治之症,十岁的杨湛便早早开启了苟延残喘的后半生。其实很多时候,他都感觉真实的自己早已死在了患病之初。因此,他偶尔也会在心里埋怨父母,为什么要研制“星夜”让他活下来。当初为了找到能和人造抑制细胞B结合的麻醉类药物,他们屡试屡败,最终不得不非法购买鸦片原料,经过无数次提炼合成,方才制成这种能够抑制变异细胞A分裂且有阵痛效果的针剂。
当时的杨湛命悬一线,杨南屿和苏珊救子心切,只能在“星夜”尚有诸多药效未明了的情况下冒险为其注射,没想到他竟奇迹般地从生死边缘挣扎回来。随着后续研究的深入,他们吃惊地发现,“星夜”中用作阵痛的鸦片含量足以使其具备一般毒品的全部特性,而人造抑制细胞B的存在又让它比一般毒品更加危险。在动物实验中,由于正常生命体体内没有变异细胞A,注射“星夜”后,其携带的人造抑制细胞B无法作用到变异细胞A上,反而会对生命系统大肆攻击。其表现之一就是生命体四肢的皮肤表层会出现星团状的黄疹,该黄疹随时间推移而加速溃烂、蔓延,直到生命体各项机能彻底瘫痪。这也是杨湛注射“星夜”后出现的副作用之一,只不过因为他体内携带变异细胞A,所以黄疹溃烂、蔓延的速度要缓慢得多。但可以预测的是,在变异细胞A和人造抑制细胞B的这场持久战中,注定没有真正的赢家,作为战场的人体最终也将难逃一命呜呼的结局。另一方面,同样因为人造抑制细胞B的存在,正常生命体注射“星夜”时,用量必须精准,否则稍有过量便会顷刻毙命。但无论死亡快慢,人造抑制细胞B一旦失去了生存环境,便会立即融于血液,不留半点痕迹,再高明的法医看到的也只是吸毒引起的器官衰竭。
杨南屿和苏珊自明确了“星夜”的利害,便决定将一切细节守口如瓶,只将其用于杨湛续命这一件事上。然而,他们之前的研究并不是秘密,尽管他们彻底关闭了实验室、举家搬到另一个州居住,却还是难逃戴维森的追问。戴维森是杨湛的主治医生,斯文的外表下却有着不为人知的黑帮背景。他一直对杨湛的怪病颇感兴趣,也曾参与过杨南屿夫妇的研究。偶然得知搬走一年的杨湛尚在人间,他便猜到是杨南屿夫妇的研究有了成果。面对戴维森的突然拜访,杨南屿夫妇实在瞒不住,只能避重就轻地聊了几句关于“星夜”的研究。可戴维森毕竟不是能被随便糊弄的外行,这次没彻底弄明白,对真相的好奇心反而更加强烈。
杨湛最后一次和父母去夏威夷度假回来,便发现家中被盗。除了财物被洗劫一空,保险柜也被撬,里面所有的实验报告和几十支“星夜”全部不翼而飞。杨南屿夫妇对这件事心里有数,却没有任何证据指证戴维森。他们不可能拖着患病的儿子,拿着非法购得的鸦片原料向警察证明,证明他们丢失了怎样一种令人费解的针剂。他们当务之急是尽快购买鸦片原料再制成一批“星夜”备下,并将实验报告里的详细内容告诉儿子。唯有这样,杨湛才能真正抓住这一线生机,即使将来生活出现重大变故,只要他能弄到鸦片原料,便不愁活不下去。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杨南屿和苏珊便在一条偏僻的巷子里离奇身亡。两具尸体的四肢表皮均呈现团状黄疹,死亡原因被法医判断为吸毒过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