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洛雅在学校门口分道扬镳的那个晚上,杨湛便主动跟姑妈说起高金兰的事,神色语气与平常无异。
“学校德育处主任,就是那个叫高金兰的,她是大凤姐的人?”
“算是吧,”陈天丽没想到杨湛如此开门见山,感到十分意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杨湛没有直接回答,想了想又问:“那您最近有没有委派她调查彭祖民?”
“没有!”陈天丽矢口否认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她有什么问题吗?”
“她确实有问题。”杨湛严肃道,“她今天故意为难一个女生,被我撞了个正着,态度嚣张得很。我后来问那个女生怎么回事,事情可能并不简单。”
陈天丽不动声色:“哪里不简单?”
杨湛若有所思:“她一直逼那个女生承认自己和彭祖民有不正当的关系,如果不是您委派,难道是大凤姐?再不然就是她自己跟彭祖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竟有这种事?大凤姐如果调查彭祖民,也不会不告诉我啊!”陈天丽假装疑惑道,“我一会儿给她打个电话问问,探探口风。对了,那个女生怎么样?”
杨湛无所谓道:“自然是吓坏了,好在我劝了劝,应该不会乱说。”
陈天丽趁机试探:“难得听你说起哪个同学,这个女生很听你的嘛?”
杨湛仿佛并不在意洛雅,认真回答道:“之前彭祖民和两个女生传过闲话,她就是其中之一。从那以后,我对这两个女生很是留意,跟她们有过几次接触,算是有几分交情。正因为知道她们跟彭祖民没什么猫腻,所以才觉得高金兰别有用心。”
陈天丽不禁思忖,照杨湛这么说,如果只是为了知己知彼,那他和洛雅的种种小事也解释得通,毕竟没有确凿证据证明他们在谈恋爱。可正因如此,这其中的真情假意,解释起来也只能全凭他一张嘴。若是他有意撇清自己和洛雅的关系,正是为了让她放过洛雅呢?直觉告诉陈天丽,这种可能似乎更大些。无论如何,杨湛和高金兰一样,都不知道她真正怀疑的是什么;她也后悔走了高金兰这步棋,不但收效甚微,还险些打草惊蛇。陈天丽知道此时不宜多说,便满意地点点头:“你办事越来越稳妥,姑妈放心多了。”
杨湛谦虚地笑笑,话锋却突然一转:“还有一件事,老李那最近又缺人了,我看高金兰就很合适。”
陈天丽听得心惊肉跳,马上说:“那恐怕并不合适吧?”
杨湛不屑道:“她那种人,得罪的人多了,凭空消失一点都不奇怪。”
“你可千万别乱来!”陈天丽知道杨湛一贯睚眦必报,赶紧阻拦道,“她毕竟是大凤姐介绍来的,咱们打狗也要看主人。你要实在看她不顺眼,让她滚蛋就好!”
杨湛勉为其难同意了,实际上,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他现在对杀戮避之不及,自从学农劳动结束,他就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呆在实验室里,用自己的方式报复命运了。他宁可对病情放任自流,也不想继续研制“星夜二号”,成为洛雅口中那个“丧心病狂的人”。他怕有朝一日,她会用“原来你是这种人”的目光审视他的墓碑,或者索性对他的墓碑不屑一顾。大概是被爱情冲昏了头,他才会重新介意起自己是不是一个好人吧!所以,从暑假开始,他便很少去实验室,即使去了也常常心不在焉。好在李修昀打心眼里认为年轻人耐不住实验室的枯燥,懈怠或分心再正常不过;加上他的注意力一向高度集中在研究上,也就没把杨湛的异常当回事。
将高金兰赶出敬仁高中后,姑妈再也没对洛雅出手。杨湛虽然觉得一切过于顺利,却也想不出还有什么不妥。而洛雅自从被他当面拒绝后,意志极其消沉,终日窝在座位上哪儿都不想去。或许是怕尴尬吧,他能感觉到她在刻意躲着他。思念与懊恼让杨湛不可自拔地陷入绝望,如果说人格上的自惭形秽让他在爱情面前抬不起头,那么这一次又一次的违心拒绝相当于逼他亲手打开了抑郁的大门。他突然觉得,一直置身于黑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黑暗中不断出现希望的灯火,而他只能不停地将其熄灭。
杨湛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大街上,街道四通八达,他却感到无路可走。
最终,他来到天江市第一人民医院,首先看到的便是白墙上琳琅满目的铜牌。这些铜牌代表着权威与荣誉,在阳光下晃得他无法直视。他知道,是他让一切变得荒谬而讽刺,他无颜面对的何止是爱情,更是死去的父母和世代行医的祖先。死去的亲人在天上看到他的所作所为,一定会失望至极吧!他抬起头,顺着门诊大楼向上望去,心中油然升起一个念头——如果人间不接受他的忏悔,他不如直接去地狱谢罪!他越想越觉得豁然开朗,别人所谓的绝路不正是自己此时唯一的出路吗?他现在有足够的勇气迎接死亡,谁还敢说他求死不得?
杨湛从容地走在楼梯上,他认为这样比挤电梯来得体面。随着楼层升高,四周渐渐安静下来,静得只剩下自己沉稳的脚步声。行走中,他想到了许多人、许多事,诸如人们在临死前通常会想到的那些。这样的诀别,真叫人平静。途径十二楼的时候,他放慢脚步,考虑是否去院长办公室见姑妈最后一面。犹豫片刻,还是放弃了。他不希望这所谓的最后一面成为困扰姑妈的梦魇,死是他自己的选择,与任何人无关。
走到十三层,他停下了脚步。“13”代表了他在出卖与背叛中苟活的一生,他想从这里跳下去,灵魂或许可以直达地狱。推开楼梯间的窗户,外面清凉的空气迎面扑来,仿佛诱惑般召唤他用纵身一跃的方式去拥抱。他闭上眼睛,双手轻轻撑起窗台,脑海中没有半点杂念。就在他双脚刚在窗台上站稳时,楼下突然传来开门的声音,随后,他听见了姑妈和她的心腹、脑系科主任康伟权的对话。
陈天丽将一张名片和一个信封交给康伟权,说:“我临时去市卫生局开个会,名片上的这个人一会儿会跟你联系,你跟他约个时间让他过来,把这个东西交给他。”
康伟权看看名片,又看看信封,诧异道:“您这是要验DNA?”
陈天丽点点头:“高金兰那条路行不通,还是验个DNA最稳妥。”
康伟权附和道:“是,您当初只说调查彭祖民和那女生的关系,任谁都会往男女关系上想。查这种事,还是咱们自己动手吧!”
陈天丽愤愤道:“这个女生长得实在令我不顺服,彭祖民对她的态度也很可疑。哼,他们拿我当傻子,等检测结果出来,我让他们死得一个比一个难看!”
康伟权安慰道:“您先稳住,等检测结果出来再说,DNA是骗不了人的。”
陈天丽最后叮嘱道:“记住,这件事你知我知,尤其不能让彭祖民和杨湛知道。检测结果我自己去拿,就不用你管了。”
杨湛确定他们离开了楼梯间,方才从窗台上下来,自杀的念头早就抛到九霄云外。这世上除了徐漫菲,大概没有谁的长相能让姑妈如此厌恶。至此,他方才明白,姑妈派高金兰审问洛雅不为别的,只因怀疑她是彭祖民和徐漫菲的私生女。他猜洛雅必定像极了徐漫菲,否则姑妈不会如此急于求证,彭祖民也未必从一开始就对她另眼相看。想到这,他马上联系李修昀,对康伟权使了个调虎离山。
杨湛了解康伟权,也深谙这里每一处机密。康伟权离开后,他潜入一间小库房,果真从中药柜的某个抽屉里找到姑妈要求转交的那个信封。信封里只有一张白纸,纸上黑白分明地固定着一长一短两根头发。他用自己的头发将短的那根换了下来,又从长的那根截取了一小段收好。如果洛雅不幸真是彭祖民和徐漫菲的私生女,她的命算是暂时保住了。随后,他将两段真正的样本交给李修昀,让李修昀悄悄出面另做鉴定。不是,还则罢了;是,洛雅未来可能面对的就不是被高金兰骚扰这么简单了。
杨湛反复思忖了很多遍,虽然徐漫菲当年离开天江后再也没露面,但姑妈这些年从未停止对彭祖民的监视。如果这两个背地里生儿育女,事情不可能到今天才浮出水面,彭祖民也大可不必在天江大学对面折腾出一个敬仁高中惹人眼目——可正如康伟权所说,DNA检测结果是骗不了人的。李修昀送检的两根头发,DNA几乎完全吻合,这一结果将所有不可能都变成了可能。所以,这些已知的情况只能说明,彭祖民并不知道自己有个女儿,否则以他的性格,他不会对女儿不闻不问,更不可能放任女儿接近一个魔鬼。这难道不是上帝开的另一个玩笑吗?杨湛用酒精灯点燃检测报告后将其扔到托盘里,跳动的火焰让他感慨万千。所有人大概都是被上帝他老人家杜撰出来的角色,每个人的命运早已被设定好,因缘际会,只待发生。至于洛雅为什么又成了包子铺老板的女儿,只有徐漫菲和洛氏夫妇知道了。
杨湛没有时间细究洛雅的身世,他比谁都清楚未来有一天真相拆穿,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几年前,他曾用“星夜”帮华凤姝秘密处决过一个警方卧底,姑妈当时也在场。是他向姑妈提议,如果有一天徐漫菲回到天江,她完全可以用“星夜”来招待这位故人。姑妈觉得这个主意甚好,马上为徐漫菲留了几支“星夜”,从此比彭祖民还盼着她早日出现。可想而知,若被姑妈证实洛雅是徐漫菲和彭祖民的女儿,洛雅会得到什么待遇。杨湛看着托盘里的灰烬,忍不住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惜任何代价启动“向日葵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