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闽省省会榕州刚下过一场雨。一场秋雨一场寒,冷空气抵达那片素有“中国城市里坊制度活化石”和“中国明清建筑博物馆”美称的国内现存规模较大、保护较为完整的“三坊七巷”古建筑群时,一座历时两年,斥资三千万打造出来的占地约2500平方米的文化剧坊刚刚落成。
一位年近九旬的老人,带着一支古筝乐团在剧坊内完成了一场为观众带去极为美妙视听享受的古筝音乐会。
古筝乐团有个极有情怀的名字:八闽筝团。这是老人八十二岁那年发起成立的。古筝艺术要传承,后继无人怎么成?老人老了,艺术生命需要年轻血液去延续,于是,老人从七十七岁那年开始创办闽筝传承班,每年办一期,每期招八名年轻学员。如今,“八闽筝团”已经拥有来自八闽大地的古筝演奏员上百人,主要骨干三十多人,多数是90后女性。她们在老人的带领下,采取AA制形式,先后到中国九大音乐学院,以及港澳台地区,甚至出国举办音乐会,为的就是把闽筝这门艺术发扬光大。
老人姓陈,所有人都喊他“陈教授”,退休前,他曾是闽省师范大学音乐学院古筝专业的教授。
音乐会结束,许多观众拿着老人编写的《闽南筝曲集》跑到老人跟前,请他签名。还穿着大红色演出服,脸上化着彩妆的古筝演奏员们开始维持秩序,生怕老人年事已高,会被现场的过度热情冲撞。老人还好,步子还算稳健,脸上始终挂着慈祥的笑容。他一边签字,一边对人群中学筝的娃娃们殷殷嘱咐,让他们好好弹筝,做古筝艺术的传承人,树立文化自信,将古筝这门传统艺术传承下去。说到激动处,老人还伸出手摸摸孩子们毛茸茸的脑袋,被摸了脑袋的孩子就像考试考了一百分得到了老师的嘉奖般,向老人展露羞涩又兴奋的笑容。
就在老少一片其乐融融里,老人的儿子拨开人丛走到老人身边,难以抑制激动,说道:“爸,古筝学会的董秘书长刚刚给我打了电话,说下个月请您赴京领奖。”
“领奖?”老人疑惑抬头。
所有人都把目光看向老人的儿子,他在众人的期待中宣布了一个好消息:“爸,古筝学会通过会议研究决定,授予您‘中国古筝艺术杰出成就奖’,这个奖这次除了您之外,还颁给了秦筝领军人周川老先生。”
人群立即响起了掌声,老人很意外,但似乎又在意料之中,他冲众人微微笑着点头致意,嘴里喃喃道:“我没有做什么,我做的都是应该的,不过是因为我年纪大了,大家尊老,给予我一份肯定罢了。比起周川对秦筝做的贡献,我很惭愧……”老人言语谦虚,眼里却已经在闪烁泪花,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幅画面:那是六七十年前的山水,六七十年前的尘土,还是少年的他跋山涉水去到闽省南部的一座叫画安的沿海小城,拜师学艺。
他的老师汤友璋先生是闽南当地潮剧团的乐师,是“汤家筝”的传人。有次闽省省会举办民间音乐会,他因缘际会到现场聆听了老师演奏的闽筝。此前,他只在书本上看到过古筝,从未见过实物,更没有现场聆听过,老师的那场演奏音韵悠扬,余音缭绕,深深把他迷住,让他自此对古筝念念不忘。同年秋天,他考上了某师范学校艺术科之后,费了好大功夫终于借到了一台古筝。
背上古筝,瞒着父母,还只有十七岁的他风尘仆仆只身前往千里之外的画安小城拜访老师。
面对如此热忱的孩子,汤友璋先生欣然授艺,还将他引荐给“张家筝”的传人张永芳先生。
“汤家筝”与“张家筝”,以及和“张家筝”同源于李家先祖的“李家筝”,都是闽筝流派里的优秀代表,陈玉春能同时跟随“汤家筝”和“张家筝”的两位名师学习筝艺,无疑幸运至极。两位师父,一个拥有古老的曲谱,弹琴更注重音乐的表现和曲调的句法,一个拥有强大的音乐头脑,加花技艺高超,两位老师对他都是悉心教导,倾囊相授。后来他从县级师范艺术科考入省师范学院艺术科后,想进一步深造筝艺,奈何学校缺乏古筝老师,他只好改学琵琶,好在他的琵琶老师十分支持他继续学习闽筝,还为他申请了学校的助教计划,让他得以继续前往两座滨海小城跟随两位闽筝师父学习闽筝。
就这样他将两位闽筝师父传授的古筝技艺融会贯通,又将学习琵琶所得更好地运用于古筝弹奏,渐渐掌握了闽筝古朴优美,文雅清幽,真挚细腻,格调清新的特质,未来成为一名古筝教师是他朴素又坚定的志愿。于是,以两位师父为代表的老一辈闽南筝传人一改“祖传筝谱不外传”的规矩,竟将祖传的古筝谱毫无保留地交到他手上。这些古筝谱都是汉民族流传甚早的传统记谱法工尺谱,非常古老,是其他筝派少见而闽筝特有的,文物一般珍贵异常。
将古谱整订相传,是老一辈闽筝师父们的生前遗愿,而他终不负老师们的嘱托,在大学毕业、留校执教生涯中,将这些古谱整理、翻译成册,那就是《闽筝曲集》,填补了闽派古筝在中国九大古筝流派中筝谱的空白。
“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作为中国古筝九大流派之一,闽筝和其他八大古筝流派都是同气连枝、各有千秋的古筝干流。闽筝自宋末明初至同治年间,在闽省各地长期流行,闽南一带民间合乐,古筝也是作为领头定拍的主乐器,师父们所在的滨海小城,街街都有古乐馆社,师父们组织的古筝乐馆更是影响力强大,从BJ城来的古筝界泰斗曹豫教授在到访师父的古筝乐馆后,不由惊叹闽筝真乃是“乐中筝”中一朵媲美闽省水仙花的“奇葩”。
然而,随着师父那一辈的闽筝人相继逝去,闽筝逐渐没落,虽也有一些孩子在学习古筝,但多是弹奏现代筝曲,鲜少弹奏意境悠远但抒情、缓慢、不好掌握的传统闽筝曲,一大古筝流派早已不复当年盛况。陈教授每次参加全国同行交流会,都要被问一句:“闽筝也是九大流派之一,怎么都没有什么传人?”看到其他古筝流派发展得欣欣向荣,传人辈出,蜚声海内外,陈教授内心很是煎熬。又有一名河南筝的知名教授来闽,希望听一场闽筝演奏会,奈何,偌大闽省竟找不出几个纯正的闽派古筝学生,演奏会没开成,这让陈教授深深自责。未能为闽筝培养大批优秀传承人,是他这个“闽筝掌门人”的失职,古稀老人痛定思痛,不顾自己早已退休,年事已高,毅然着手筹办闽筝传承班。这一干就是十年时光。
十年前,未能向河南来的筝界贵客尽地主之谊,奉上一场完整的闽筝演奏会,如今,由“闽派古筝传承班”演奏员们演出的闽筝音乐会却已经在国内、国外举办过不下百场,闽筝传承总算有了实质性进展,老人心中却不敢有丝毫松懈。他已年近九旬,风烛残年,而闽派古筝在传承上,比起其他几大古筝流派逊色不少,何时才能带领闽筝登上国家舞台?如果有一天,他离开了,又有谁来继续撑起曾经的一大流派?
这些都是压在老人心头的重担。
“你说,董秘书长邀请我什么时候上BJ?”老人看向他的儿子。
“下个月,具体日期这一两天会通知咱们,爸,但如果您身体吃不消……”
“吃得消。”老人脸上露出期待的笑容,令他看起来有了孩童的天真与活力,好久没有见到周川兄弟了,届时在BJ,他要好好向他请教如何培养传承人的问题,秦筝这几十年在古筝流派里可谓异军突起,成绩斐然,而周川功不可没。
老人内心雀跃着,因为情绪激动,咳嗽了起来。老人的儿子急忙过来为他拍背。老人有些失落,人老了,身体的每个器官都像年久失修的机器零件,渐渐老化、病变,越来越不中用了,而周川只比他小了一岁,不知道身体可还康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