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茶采摘结束,已是六月初。白老爷家的茶厂已经开板拣茶。那些女人和小姑娘开始报名,短工帮里的女人只有在雨天或是歇工的日子才去拣茶。拣茶的工钱很低,活儿却很轻巧干净,活儿不算复杂:从毛茶中拣出杂质和老叶;纯净的制成园粒形,叫做‘珠茶’,老叶制成的,叫做‘黄金’。干这种活,拼的是耐心。至于家庭富裕的人,只不过是去凑个热闹。每逢这个时候,那些家境略微好一点的女人,穿上紧身窄袖的竹布衣裳,腋下的布钮上扣着一条手帕,这就是当时流行的俏丽样式。至于短工帮里的女人穿的是土布衣裳。每天几十块拣板上坐着五六十人,一边拣茶一边叽叽喳喳的聊家常,像是捅破了几个麻雀窝似的。
验茶的茶师是外地人。茶师负责检验干茶的质量,包括收购湿坯定等级。肉眼验茶本是一件难事,很容易得罪人。加上茶师有些感情用事,难免一样的货色验出不一样的等级。因此验茶的时候,亲戚托亲戚,面子小的托面子大的交货验收,这是司空见惯的事。女工们一早去,各领一筹毛茶,拣好验收后发给一块牌子,再领一筹毛茶。
女工中有个瘦条身材薄白脸儿的中年妇人,是贵菊婶所说的那个叫银丝的女人,她是个引人注目的人物,也是个老拣茶的。她拣得快姿势也好看:拣茶时拇指和食指不停地捏抻,几个闲指翘成兰花状,很是好看。又因为银丝能说会讲,所以女工们大多都是托她交货验收。
这是个雨天,短工帮里的女人都来拣茶。春霞婶和贵菊婶共一块拣扳;隔壁的拣板上坐的是金佳婶母女。春霞婶看见银丝坐在不远处,就悄悄问贵菊婶:“贵菊嫂,你现在和银丝见了面说话不?”贵菊婶说:“我现在想通了,两人见了面就打个招呼。以前我愈是管得紧她两人就愈是偷得紧。好似偷来的东西吃得特别有滋味。那时和我的前夫偷得那么有滋有味,后来做了长久夫妻也不见得怎么新鲜。我们白家村的族老也真是是荒唐可笑,在河这边筑了狗屌坝直戳河对面小河的那汪桃花水,说是为了防止白家村发生男**邪之事。你说这事是禁得住的吗?当初我曾经用锥子锥那婊子的下身,也曾经把栗刺儿撒在她的床上……”坐在不远处的桃奶奶听见她们叽叽喳喳地好像是在议论谁人偷人的事,以为是金佳婶在议论她的隐私,于是就冲着金佳婶骂道:“自己不洗脸还嫌人家不洗颈,五伦不分的东西!姐夫偷舅嫂的狗男女!逃荒时又偷了个野种回来!”金佳婶就拍着手掌回敬道:“谁说你了;我连吭也没吭一声。偷姐夫了,怎么着!你敢说你没偷人?我听知书识字的人说:‘我生者不能;生我者不能。’姐夫舅嫂是同辈之人,能算乱五伦么!逃荒偷人又怎么啦!为了救我女儿一条命,一筒米偷个人也值!”原来金佳婶嫁到白家村来时已经是第二任丈夫,可是第二任丈夫又是个短命。金佳婶自怨命苦,不想再嫁,可是又没有孩子。后来有人给她出主意:偷个人生孩子。所以就偷了堂姐夫,生下了敏菊。再后来因为外出逃荒,临时依附了一个单身汉,生了一个儿子。那时敏菊吵死吵活地闹着要回来,她只好抛弃了那单身汉,把儿子也带回来了。正说着,只见银丝起身去交第一筹货。妙凤见银丝去交货,她也连忙起身去交货。
茶师本是婺源县人,姓汪。汪茶师验过银丝的净茶,过后把妙风的净茶抓了一把放在手心里验看,似乎不大满意。妙凤说:“您别以为我拣得快就怀疑我没拣干净,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妙风说时就在昨天的净茶里抓了一把放在手心里比较,汪茶师看了看,就吆喝了一句:“收了一筹,发给一块牌……”于是小伙计发给妙风一块牌子,又打了一份毛茶。美娇婶听见吆喝声,又看见白监工从那边过来了,就连忙去交货,见了白监工就说:‘‘哦,外甥女婿也在这里?”转而对汪茶师说:“您看看。”汪茶师瞟了白监工一眼,说:“您是这方面的专家,您看看如何?”白监工从美娇婶的净茶里拣出一个老黄叶,用两个手指头捻碎了,说:“还可以,就这么一个老叶,我替她拣出来了。”于是汪茶师就拉长了声音:“收了一筹净茶,发一块牌子,打一份毛茶……”这时,女工们一阵骚动,大家都想早一点交货。不一会儿,就排成了一列交货的长队。贵菊婶挨着白芷,她说:“我们也去交货?”白芷说;“你先去,我等一会儿再去。”贵菊婶排在队伍的末尾。她们有的顺利通过,有的返工重拣。也有托美娇婶和妙凤交货的。汪茶师挣一只眼闭一只眼。当轮到一个叫小青的小姑娘验货时,汪茶师就说她的干茶没拣干净,必须重拣。不料小青撅起小嘴儿,说:“我娘说了,茶师验茶不看货色,是低头剁肉抬头看人;一点也不公平!”汪茶师一听就火了,一把夺过小青的簸箕,把净茶倒进毛茶的箩筐里,把空簸箕甩出一丈多远:‘‘不公平你就别拣,拣茶的人多的是!”这小青白拣了一筹茶,气得哇的一声哭了。她一边哭一边骂:“我娘说了,白家村的人都是裙带亲,要有势力也是裤裆里的势力!我要不是去年死了老子;要帮娘供养弟弟读书,才不来拣这受气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