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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归心似箭

情重天伦 添工桂 5115 2024-07-06 17:58

  清明时节,乍暖还寒。清早起来,白芷特意按了一盆炭火放在烘桶里,想让父亲回味一下家乡的温暖,留住父亲的那颗心。尽管父女两人的性格不相投,她还是希望父亲多逗留些日子,找个机会和父亲谈谈心。可是白芷家务缠身,没有这个条件。一早起来,阿三就和岳父约好了,吃过早饭就陪岳父上街散步。阿三原先以为,岳父就这么一个女儿,一定视如掌上明珠,不想从昨天他们父女的对话中就嗅出了不和谐的味道。这是天赐良机,他想:不能让白芷有单独接近她父亲的机会。他怕白芷在父亲面前告他阿三的状;另一方面,只怕白芷实话实说,破坏了他的发财计划。

  一路上阿三像个导游讲解员,好似自己是个土生土长的白家村人,而史君子才是个不懂当地风情的外乡人。阿三讲得有声有色,而史君子却在想自己的心事。他百思不得其解:外貌清秀的阿三为什么会看中相貌平平的白芷?女人毕竟是贪财的。什么卧病不能行走,昨天见面不是好好的吗?自己防不胜防,结果还是上了女人的当。白芷为什么要隐瞒她娘嫁人生孩子这一节?虽然人已经去世,可是嫁没嫁人,却有本质上的区别。想到这些,史君子就非常地恼火。

  史君子还没有老到步履维艰的地步,而阿三每逢有台阶的地方,他都要用手伸到老岳父的腋下,用力搀扶一把。在史君子眼里的白家村并没有多大的变化,无非是一排排有天井的民居和狭窄的石板小巷。偶尔间隔着有一两栋新房子,也显得鹤立鸡群。哪处有一棵金桂,哪处有一株银桂,哪处有一棵紫荆花树,史君子都记得清清楚楚。当两人转到史君子当年教书的学馆时,学馆已经不存在,眼前所见到的是一片长满蒿草的废墟。唯有那株狗牙梅花树还在,不过早已开过了。邻居吴大婶的房子也倒塌了。回首往事,史君子只觉得心中隐隐地作痛。

  已经在白家村转上大半个圈子,当经过一条通往大河的小路时,阿三话锋一转,终于转到了正题:“爸,白芷有病,孩子们又小,我又干不惯粗活。我想到县城去开间店铺谋生……可是又没有本钱……”史君子心中一惊,表面上沉默不语。阿三见岳父不表态,于是只好说:“爸,吃中饭还早,我们顺着这条小路到河边歇歇去。”史君子就说:“好啊,那里一定很干净。”他们来到河边,在一堆干净的鹅卵石上坐下。身后是一片开齐了的油菜花的黄色海洋。阿三顺手拾起一片鹅卵石往水面抛去,水面上立刻蹦出几个圆晕。史君子面对此情此景,不由得想起了往事,说:“你这新女婿也许不如我这个老女婿了解白家村的历史。记得以前有一次,白芷娘叫我陪她到对面的桥屋山上去打山蕨菜,那时正是油菜开花的时候,人们常说只有站得高才看得远,你知道站在那高山上往下看白家村,那风景有多美哟!白家村就像一个半圆形大花坛:先是一圈开满黄花的油菜围着百亩园,油菜的外面围着一圈绿油油的小麦苗,小麦苗的外面是一片白沙洲,再外面一层就是清澈流淌的河水。还有河两岸红红的杜鹃花衬托着。人们根据杜鹃花的衰旺,能判断出当年是否会涨洪水:因此就有‘山红水不洪,水洪山不红’的说法。你说白家村为什么只有两眼井?”阿三说不知道。史君子说:“白家村人认为这村子的地势是个铜锣形,所以祖宗立下规矩:不许村民随便打井,说是铜锣破了就哑音不吉利。作为后山是一村的龙脉,龙必须有龙眼,所以在一定的方位上凿了两眼井算是龙眼。其实在几百年前,河这边没有人家,而是一片大树林。因为河那边的山脚下有个村子,叫月弦村,只有几十户人家,也是杂姓,白姓居多。后来他们看见河这边的大树林里晚间发磷光,以为吉利,所以就搬到这边来了。”阿三听到这里就说:“爸,什么都会变,风景是不变的,我们年年看,也不觉得怎么美。+您对白家村的历史为什么这样熟悉?”史君子说:“以前听白芷的外婆说的,还有很多故事呢……”

  白芷正在烧中饭,门口传来了丹凤的叫嚷声:“白芷,听说你爸来了,怎不捎个信给我?”白芷从厨房里迎出来,说:“本来打算捎信给你,可是……等会儿你可以看到我爸,他俩上街散步去了。昨天中午才到的呢。我们到厨房去,一边烧饭一边谈。”丹凤到了厨房就坐在灶前添柴禾。白芷说:“山里有个傻表舅,是我家衰落后唯一与我家有来往的;还有外婆的娘家侄媳妇,虽然这些年不大走动,毕竟来过两三次。前几天我叫阿三捎个信去给他们,让他们也来热闹热闹,阿三也不乐意,何况是你呢。再说,我父亲毕竟跟我们挖泥盖脚的不是一路人。见了面不热情反而尴尬。举个例子:昨天下午,我和我爸在路上遇到菜花姨,我说:‘这就是以前姜秀才的老婆,您认识不?’我爸淡淡地说:‘不认识。’当时我心里就有点不舒服,所以没有捎信给你。”

  白芷把蒸桶放到有水的锅里,又说:“听说你嫁到王村,那男人对你好吗?”丹凤说:“我本来不打算嫁人。当时死鬼死的时候我已经有了一个女孩子,肚子里还怀了一个,在崔家,公婆对我还算可以。我在崔家也帮人打散工,给的都是整工钱,在公婆的扶持下,日子也过得去。只是崔家村的村风更坏,那些有老婆的和没老婆的臭男人都不让我安宁。我想不称职的猫儿也能隔鼠,我只好选择嫁人。临走时,我把儿子交给公婆,带着女儿杏儿嫁到王家。这男人也是三年前死了老婆,丢下三个女儿,最大的只比我小三岁,上面还有一个厉害的婆婆。幸好我去给他家生了一个儿子,后来婆婆才对我好一点。这男人心眼特别小,有一次他陪我去娘家,正赶上祠堂里唱戏。他陪我去看戏,中途我去小解,回头的路上我遇到熟人就聊了几句;时间长了点,回到祠堂里,他就生气地扛起长凳说不看戏了,我只好陪他回家。若是路上遇到熟人,人家冲我打个招呼,过后他准会说:“刚才那人是谁?他为什么认识你?”白芷笑着说:“女人长漂亮了也是麻烦,何况是老夫少妻。”丹凤叹了一口气,说:“白芷啊,有孩子的寡妇千万别嫁人。每天早上我说起来烧早饭,那男人就是不让起来。不起来婆婆又骂些难听的话。后来那男人说让杏儿起来烧早饭,我也只好委屈杏儿了。可怜的杏儿,一到了冬天,那小手就皴得不成样子。我现在才体会到‘起来早了得罪丈夫;起来迟了得罪公婆。’这句话了。我真羡慕你:一个人无论吃了多少苦,只要结果好那就叫幸福。盼了这些年,到底你们父女团圆了……”这时阿三和史君子散步回来了。白芷用手指了指她父亲,说:“你看,这就是我爸。”

  丹凤一见到史君子,就大声嚷道:“哎呀,这就是你爸?真不显老。冤家唉,你看你多像你爸哟!”这时的史君子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朝丹凤点点头,说:“白芷像她娘。”白芷听了心里就不怎么舒服,心里想:难道像你就降低了你的身价?这时丹凤的姑妈抱着孩子来了。她抱怨着说:“只顾聊天,就不记得回家了。刚才你男人捎信来,叫你明天回去呢。”

  这几天阿三和老岳父形影不离。白芷却没有这个条件。本来白芷就有做不完的家务,何况阿三存心不让她单独接近史君子。然而老猫也有打盹时。有一天史君子趁阿三不在身边,就试探着问白芷,说出阿三想要开店铺的事。白芷听了就急得蹦了起来:“爸,您别以为我们是夫妻;一张床上不睡两样人,这可不是我的主意。”史君子似信不信地看着白芷,白芷就更加觉得不安。她想起阿三就恨得直咬牙: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提出这种要求;破坏我们父女的感情?这时她横下一条心,心想:即使父亲弄假成真,也要把自己多年来受的委屈说出来:“爸,白家村人说我不是您亲生的,是王老五……”史君子这时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愕,继而镇静地说:“谁说的?”白芷说:“就连阿三也跟着别人这么说……”史君子平静地说:“孩子,至于你的身世,你不必疑惑。就连你的名字也是我取的。我临走的时候对你娘说‘生男的取旭,生女的就取芷。’这白家村的村风确实不好。有一次你娘洗衣回来就告诉我,说洗衣时有人调戏她。你娘是个老实人。对男人的德性也好。那一次要不是有人撬开了我房间的门锁,在房间里放了一张画有乌龟的漫画,也许我也不会离开白家村,弄得妻离子散。那次也许是大龄学生的恶作剧吧,也许是有人暗恋你娘……”白芷睁大了眼睛,看着她的父亲,似乎在听一个动人的故事,她为故事中一对男女主人公因镜破不能重圆而惋惜,而伤心。她禁不住问:“你们是谁做的媒人?”史君子哈哈一笑。说:“是学馆隔壁的吴大婶啦!”白芷还想刨根问底,这时阿三来了。于是父女俩终止了谈话。

  第二天史君子一行人到了三里村宗鸣家。宗鸣先陪他们去山溪村祭扫了史君子父母的坟墓,然后又回到三里村。白芷的姨妈早已备下一桌丰盛的酒宴招待他们。

  在宗鸣家逗留了两天,他们就到了县城陈宣家。陈宣的父母因为年老有病,所以吃饭也必须由家人端到房里去。这时陈宣的老婆正在厨房忙碌着,准备午饭。陈水轩父子正在聊着什么。他们见史君子几个来了,就连忙起身招待。陈水轩对史君子说:“云翔夫妇今天早上到乡下看儿子去了。郑家村离县城才几里路,大概吃中饭的时候要回来。”

  原来郑云翔的前妻在生下儿子山苗后,产后血崩而亡。山苗全由姑妈抚养长大。虽然郑云翔隔个三五年回来看望一次,毕竟父子没有什么感情,缺少父爱母爱的山苗,性格也有些内向。那天到时,山苗也曾去接他父亲,只是他父亲说要在旅店住下,过几天才去山苗那儿。如今山苗的姑妈已经去世。山苗不内行烧饭做菜。这天早上郑云翔夫妇去时,山苗只好用鸡蛋煮面条招待他们。郑太太倒没说什么,只是交谈之中郑云翔说了“几个字写的歪歪扭扭的,一封信都写不好。”之类的话,父子之间的关系就不怎么融洽。临走时,郑云翔丢下一些钱给儿子,夫妇俩就回县城了。

  郑云翔夫妇回来时,陈宣他们正准备铺桌吃午饭,不一会儿,郑太太的嫂嫂张氏,也赶到了。这张氏已有六十多岁,背已经驼了。因为那天来时的路上,郑太太已经对史君子说过她嫂嫂的事,所以史君子一眼瞧见张氏,就不住地称赞道:“好贤惠的女人,真是世间少有。”郑太太说:“当年我哥哥结婚才半个月,就外出做生意。一去就没了音讯。有人说我哥哥在路上暴病死了,有的说是被土匪杀了。总之再也没有回来。我嫂嫂一等就是几十年。嫂嫂下田插秧,背木桶打稻,甚至驾牛耕田,赡养婆婆。嫂嫂不识字,我有时寄点钱回来,她也收不到。听说那个大荒年,她把一点珍贵的米饭留给婆婆吃,自己吃糠吃野菜,后来婆婆死了,又安葬了婆婆。如今她是无儿无女的孤苦一人,我怎能不惦记她呢。这次我是来送点钱给她买盐米……”

  因为郑太太提到大灾荒一事,所以白芷想趁此机会为娘辩白:娘是没有办法才嫁人的。就插嘴说:“那是一个又旱又涝的灾年。除了富贵人家有饭吃,穷人只能吃草根树皮。女人都停经不育……”谁知不等白芷说完,史君子就说:“既然没饭吃,就不会生孩子啰。”白芷认为她父亲是在讽刺她隐瞒娘嫁人生孩子一事,就有些尴尬。本想分辩‘我那妹妹是灾荒过后才生的。’但是又觉得是自己自找无趣,所以不再说下去。午饭过后,史君子就对阿三和白芷说:“你们平时也很少来县城,吃过饭你们可以上街去逛逛。我要陪陈宣说说话,我们后天就要回去了。”

  第二天中午,史君子在酒店回请陈宣一家,也由郑云翔夫妇他们作陪。山苗赶来时,他们正在吃饭。史君子连忙吩咐酒店的伙计添一副杯筷,又叫山苗坐在空余的位子上。郑云翔见了山苗,就说:“你来了?”山苗说:“爸,听说您们快要走了,我赶来送送。”山苗说时,眼圈就红红的,好像要掉泪的样子。郑云翔说:“那天要走的时候,我们有好几个人相伴,你就不用来送了。”于是山苗吃完饭放下饭碗就回去了。

  午饭过后,剩下的时间,阿三夫妇就陪史君子逛街。街上人多密集,人来人往,还有抬轿挑柴挑菜担的。阿三寸步不离地用手勾住老岳父的胳膊,边走边聊,把白芷晾在一旁。偶尔阿三进店买东西,他们父女就交谈几句。过后阿三背地里就问白芷:“刚才你爸对你说了些什么?”白芷生气地不理睬阿三。于是后来上街,白芷就故意落下一段路,或者超在他们的前面,不与他们并列。过后阿三又对白芷说:“你看你,不是超前就是落后,要不是我搀扶你爸,你看这街上人呀车呀的多危险。”白芷就生气地沉下脸说:“贵人得有奴才搀扶,我爸有这种孝心的女婿,还用得着我吗?”

  回到旅社,史君子就打发阿三上街去买东西。过后父女两人都觉得应该说点什么。白芷心中虽然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后来还是史君子打破了沉默:“我说白芷呀,你和阿三隔千里之远,你们是怎么搅合到一起的?”白芷觉得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于是干脆沉默不语。这时史君子从腰中掏出一叠钞票递给白芷,不想这时候,阿三一脚迈了进来。白芷心里想:阿三这么快就回来了,肯定是不放心我们父女单独在一起。反正阿三看见了,要不阿三还以为我爸给了我好多钱呢,不如把这钱交给阿三,于是就把钱递给了阿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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