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年的清明,偏印就收拾了一包旧衣服带着白芷跟着刘石匠到了吴家村。吴家村离白家村有六十里,白芷的脚走起了泡。白芷想:听说再婚女人没资格坐大轿,也应该坐小轿,是刘石匠雇不起轿呢,还是我这个女儿连累了娘呢?
看坟地是没有工钱的。外乡人只贪图吴老爷家不收租金的土墙房子作为栖身之地,捎带着看坟地。原先是外乡人王老头住在这房子里,后来王老头死了,刘石匠才住进来。房子离村子有半里路,四周长满了杂草。家中又脏又乱。母女俩打扫了一番,才像个家的样子。后来她们又把周围的荒地开垦出来,种上蔬菜,还养了鸡和猪。季节到了,母女俩就帮附近的人家采茶,工钱拿来买玉米面充饥。这刘石匠呢,有石匠活就干几天,没活干就睡大觉,要不就借书看。偏印对刘石匠很好,每天递烟递茶的伺候。她背地里对白芷说;“我是土匪婆,人家不嫌弃我,应该感激。你嘴巴要放甜一点,不要惹他生气。”白芷听了不吱声。其实刘石匠不喜欢白芷,白芷也不喜欢这个“叔”。平日里白芷就不怎么叫叔。刘石匠常常为这事生闷气。他一生气就从早睡到晚,也不吃饭。偏印只好坐在床沿上好说歹说哄孩子似的劝他起来吃饭。白芷就更加看不惯了。
刘石匠在外边交了许多酒肉朋友,常常带朋友回家喝酒。他对朋友说:“我新近娶了个女人,贤惠得很。即使我不在家,你们要去,粗茶淡饭也是不成问题的。”于是刘石匠就常常写了“某某人是我的朋友”的条子,让朋友来吃白食。只要朋友来了,偏印就让白芷看条子,然后提供一餐玉米糊。于是白芷就更加撅起个嘴儿,不愿叫叔了。偏印很是焦心,当心有朝一日,这两人的关系会火山爆发。
那是一个雨天,刘石匠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本书,白芷远远地看见,好似书名是《粉妆楼》,她走过去说:“让我看看是什么书?”,刘石匠见白芷没礼貌,顿时就心中火起,把厚厚的一本书掰成两半,然后扯下几页撕得粉碎。白芷顿时惊呆了,她后悔地想:既然自己不愿意叫叔,又何必看那书呢。自此以后,这两人的关系就更加僵硬。
中秋节是阴雨天气,毛毛细雨像是把地上抹了一层油似的滑腻。这天偏印在厨房烧早饭,刘石匠还没起来,白芷到小河里去挑水,就在水快要挑到门口时,不料脚下一滑,口里“哎”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担水全洒了,一只水桶散成几块。躺在床上养神的刘石匠知道白芷打烂了水桶,一骨碌翻身下床,揪住白芷的头发一阵狠打,口里叽里咕噜的骂着脏话。后来白芷拼命挣脱了刘石匠的手,慌忙往门外奔去。
偏印从厨房里追出来,没追着白芷,只好坐在门槛上呼天呼地大哭了一场。
白芷拼命地往回白家村的大路上奔跑,唯恐继父还要追赶打她。后来实在跑不动了,就坐在路边喘粗气。到天快黑时,她才跑了大半路程。她决定在路边的一个护秋的草棚里过夜。她先到小河里喝足了水,然后又掰了一些嫩玉米生吃了,最后抱了一些干草铺在地上当被子。她躺在干草上又困又累,想起了继父那张因发怒而扭曲发青的脸,想起了外婆——外婆是那样的泼辣,可是对白芷却是那样的温柔。记得小时候,每逢冬天里,外婆就会做一钵甘甜的米酒,然后放上一些红枣,每天晚上舀上几勺放在炉子上炖得热乎乎的,让白芷补身体。寒冷的冬天,白芷贪玩不肯烘火,外婆总是要抓住白芷的小手按在棉裙里取暖。如果白芷犯了有理无理的错,娘要打白芷,外婆总要说出一千个理由来保驾。闹灾荒那年,娘和外婆吃苦蒿粿,名义上是蒿粿,其实是用米汤或是米糠调和的。而白芷吃的却是米糠拌甜蒿做的蒿粿。吃野菜外婆也要让外孙女吃甜的。记得那年小白芷生了一身脓泡疮,外婆一边用扇子为白芷赶苍蝇,一边撺掇女儿给外孙女读书:“我是有皇帝的时候出嫁的。我除了写字绣花,什么都会做。如今时代不同了,皇帝没了,男人的辫子剪了,女人的脚也放了。我们再苦再累也要让白芷读几年书。你那死鬼老子在世时,动不动就说要学‘宋江杀妻’,后来我才知道,宋江杀妻是因为妻子偷人,我没偷人,凭什么杀我!我该死,我不识字!”于是第二年白芷就入了学。要不是那场灾荒……
白芷小时候常常羡慕人家有爸爸。人家的爸爸收工时,总要带回好吃的山草莓,而且柴捆上还带有野花。可是白芷没有。娘收工时从来不带这些。娘很少提及父亲,整天沉默寡言的。关于父亲的点点滴滴的描述,那是絮絮叨叨的外婆。外婆说:“老史长得高大白净,性格温柔,对人也有礼貌,而且是个生活节俭的人。他不叫我‘丈母’,叫‘娘’。他说:‘家有千金不点双油芯’。”白芷回忆这一切都认为是美好的。她常想:父亲是个好男人,也一定是个好父亲。听说土匪的规矩是很残酷的。如果要是你逃跑未遂,他们一定要四肢损你一肢。爸爸是不是在那儿受苦呢?如果有朝一日,爸爸回来了,就是成了残疾人,成了叫花子,我也要用汗水钱供养他……白芷想着想着,就蒙蒙胧胧地睡着了。
这时她清晰地看到:在一所低矮的房子里,有一个高大的身影跨进了门槛,这身影像爸爸。就是爸爸。爸爸坐在大木椅上,白芷觉得自己在一瞬间变成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站在爸爸的膝上又蹦又跳,她尽情地享受着一种撒娇的甜蜜,快乐极了——啊!是爸爸回来了!
一会儿,奇迹消失了。
白芷回到白家村,杏奶奶感到很惊讶。只见白芷蓬乱的头发上沾满了草屑,而且打着赤脚。因为白芷昨天奔跑的时候掉了一只鞋,后来她干脆甩掉了另一只。杏奶奶一边抻她头上的草屑,问:“你一个人回来,你娘呢?”白芷就把昨天挨打的事以及这半年来的经历告诉了杏奶奶。杏奶奶问白芷今后怎么办,白芷说情愿给人家踏脚碓舂米做苦工也不回吴家村。杏奶奶说:“这样也好,只是女孩子家单门独户的要放谨慎些。”杏奶奶说时把钥匙交给白芷,又量了三升米给白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