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在清朝末年的甲申年,江南的白家村一带曾经发生过一次特大洪水。洪水冲走了六十多家房子。据说有一老妇人抱住被冲走的房架子随波逐流淌到下游两百多里,后来被人救起,回家还活了十多年才去世。于是自从那次洪水以后,白家村的人再建房子就尽量把房基往山脚下的高处挪移。村东的亭子里也竖起一块大石碑。石碑上写着“禁种玉米”四个大字。如果外地人路过看见,未免觉得稀奇。天下竟有这种禁令?但是细看内容就会明白:原来村对面有一条小河与大河形成一个丁字型。小河的水源来自一条叫大树溪的山坞。山坞里有近千亩的大森林。据说自清朝以来这片山林专门用作种贡菇的基地。那时山上住着从外地迁来的十八家菇农,因为菇农住的是草棚,所以叫十八家菇棚。这十八家菇农在此地专门种香菇供皇家御用。每年菇农在冬月里砍下各种杂木连桠阴干到一定程度,来年开春劈去枝桠,按一定的规则剁出许多有规律的口子,到春末自然就会生出许多**一般大小的菇瘤来。
直到清末官逼民反,菇农得不到应有的利益,无法生活下去。于是十八家菇农就蜕变为十八家强盗。他们依靠深山老林的地理优势,打家劫舍,骚扰附近村民。当时白家村有一户人家,有兄弟六人,个个都会武功。就数老二的武功最强。被时人称为“白家村六虎”。后来这六虎用武力赶走了十八家强盗,为附近村民除了一大害。有一年这老二为讨功名去考武举,因没钱贿赂主考官而落第,回家忧郁吐血而死。因此这六虎的后代就发誓不再学武。十八家菇农被赶走后,这片族家山场就租给缺田少地的村民种玉米。这深山老林被砍伐烧成火子地,肥沃无比,种出的玉米苗,不用施肥也茁壮。结出的玉米棒子就像水牛角似的。因种菇是间伐,而种玉米是滥伐,严重破坏了水土保持。每逢春夏多雨季节,山洪迅猛,洪水由大树溪奔流到小河,再由小河汇集到大河,形成特大洪水。所以特大洪水过后,人们才意识到滥伐的害处。于是村里就立了这一块大石碑,这是一种水土保持的措施,并非禁止种植玉米这种农作物。
又不知过了若干年,已是清末民初的甲寅年。这一年的五月初,江南白家村这一带发生了一次特大洪水,也叫端午水。一日一夜的倾盆大雨,河水由清变黄,由黄变成黑黄色的河水,涌进了茶园、菜园、厕所和人家。后来大河和小河连成了一片,白家村就整个儿成了一个水的世界。
白芷的厄运就是从这一年开始的。
大水过后便是晴天。这种大水日头晒在身上特别的闷热。菜园里的菜已经被浸熟浸死。田里的禾苗被洪水冲刷得像刷锅把似的半死不活。白芷家靠小河边有一块三亩大的好田和一块八分大的旱地,全被洪水掏空了脚,过后就像掰烧饼似的坍塌下去,最后就没了影子。人说“三十年河东转河西”,小河又完成了一次河床的变迁。
不料老天爷到了六月底又大旱起来,刚复活的禾苗开始还能苦苦地挣扎着,后来稻田龟裂得可以插进一根扁担。稻穗抽不出来,即使抽出来的缺水灌浆也是秕子。这一年的秋天,白家村有很多人家不用动镰刀,只有那种烂田;有山坞田的人家才有一点点收成
白芷家也有七分山坞田,收了两百多斤干稻。她们一家三口半干半稀的吃完了这点粮食,白芷就辍了学,跟着她娘一起参加了挖蕨根的队伍。一开始人们用蕨根洗淀粉,做菜汤填肚子,后来天寒地冻挖不动,再说蕨根也挖绝了。这时候连菜汤也喝不上了。于是人们只好用蕨渣焙干磨面吃。蕨根渣虽然能充饥但是不营养,吃了过后会便秘,使人苦不堪言。于是人们越吃腿越软,再也拿不动锄头。人们只好扶老携幼往外地逃荒,有身体弱的则饿死在逃荒的路上。
白芷本来姓史。这是她外婆的家。她随了外公姓白。一家三代女人,打从她能记事起,大门上就没有贴过春联,过年过节也没放过鞭炮。既然家中没有男人,外婆年过六十而且又是双小脚,所以她们家不具备外出逃荒的条件。在这样一个金元宝买不到一个玉米粑的日子里,她们自然想到了‘‘外援”二字,哪怕是人家送点米糠来也是好的。可是自从白芷的父亲史君子与家中断了音讯之后,门庭日渐冷落,往日常来的亲友大多不踏这个门槛,更何况方圆百里都受了灾,即使有好的亲友又怎能顾及到别人?现在偶尔来走动的只有山里的傻表舅,那是一个老实本分又不会操持生活的单身汉,往日不受灾生活也不宽裕,何况是现在?令白芷不能接受的现实,是往日常来串门的姨妈兰英,那是她外婆的养女,也有好几年没有踏进这个门槛了。
史君子本是离白家村八十里地的山溪村人。他读了几年私塾,后来在亲友的资助下,在外国人办的洋学堂里读了三年初中。父母双亡后,经人介绍到白家村的私塾里教书。私塾设在来龙山脚下的一所木板房里。有二三十个学生。学生中有文雅听话的,也有淘气顽劣的。有穷苦人家的子弟,也有富家子弟。那富家子弟极其难教。他们会想出许多办法捉弄先生:有的把茅厕的板头虚搭,让先生跌下粪缸,弄得一身大粪。有的读书摇头晃脑,没个正经样子。有一次,史君子吩咐一个学生熟读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你拿去读——”第二天那个学生背诵的时候,就按先生的原话背:“人之初,性本善。你拿去读。”这真叫史君子哭笑不得。这学堂地处偏僻,附近除了隔壁住着吴大婶一家,别无住户。每天放了学就冷冷清清的。于是晚饭过后,史君子就绕着村子散步。每天散步必须经过村东头郑氏的家门口。日子久了,郑氏知道史君子是学堂里新来的教书先生。郑氏年过五十,耳朵有点背,是个既泼辣又精明好胜的女人。她还有一个怪脾气,特别敬重读书人的斯文,只要见人衣着整洁,也要敬人三分。这天史君子路过,她就主动招呼他进屋聊天。几经交往,史君子发现这聋老婆子虽然耳背却很健谈。她与人交谈全靠自己的精明揣度,话题离不开孤儿寡母如何受人欺负以及堂妯娌之间的恩恩怨怨。最絮叨的要数这几句:“茶园边上的作界线的两颗柿子树被邻家强占了。我三十六岁受寡,干干净净的没闲话让人说。以前族长答应给我上报,打算要给我立贞节牌坊,可是现在没了皇帝,不兴这个。”如果提到她死去多年的男人,她准会咬牙切齿地把桌子一拍,大骂他以前嫖了多少女人,平日里又是怎样欺负她。史君子觉得这个老婆子是个既可亲又可笑的人物,交谈时也只能是频频地点头应付而已。与老婆子形成性格反差的是她的女儿偏印。偏印相貌平平,已有二十来岁,整天沉默寡言的,还有一个好叹气的毛病。
自此以后,晚上无事,史君子就来郑氏家闲谈。郑氏口中“先生先生”地敬重,有时送些蔬菜或是应时小吃让史君子尝鲜。郑氏生得多养得少;十三年中生了九个孩子,七女二男,大多短命夭亡,仅留下第七胎的一个女儿,取名偏印。她曾经为后嗣一事伤透了脑筋。一心想过继个儿子,配养女兰英为儿媳,可是兰英死活不肯,后来只好把兰英许配了人家。郑氏见史君子性格温柔举止文雅,一心想招他为婿,无奈史君子是独子,很是为难。郑氏也不好勉强。后来还是偏印的堂婶杏奶奶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偏印嫁到史家去;由史君子办娶亲酒。生下长子继承白家香火;次子归史家。郑氏请了中人,史君子写了契书并按了手印。史君子没有父母,手头又拮据,只好借钱在白家村租了房子,办了几桌娶亲酒。
正当偏印身怀有孕的时候,史君子却生了一场大病。他只好托人代课,去县城找中医看病。当他病愈回来复课时,发现学堂里上了锁的房门敞开着,书桌上放着一张画着一只大乌龟的漫画,漫画的左下角写着几个醒目的大字:“要你的九斤四两!”意思是要你的人头!史君子当时就想:要么是哪个大龄学生的恶作剧,难道会是暗中追求偏印的情敌所为?
这个史君子是个特好面子的人。早在结婚之前,岳母郑氏就为未来的女婿做了一双白底黑缎面的新布鞋,史君子却不好意思穿,非要踹上污泥,弄得像双旧鞋才穿。他怕人家说是丈母娘做的鞋。这次发生这样的事,在一般人看来也许算不了什么,而对于史君子来说,简直是一种奇耻大辱。
史君子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偏印,而是埋在心里。其实他早就有弃教从商的念头,只是苦于没有本钱。他早就厌恶了做“先生”的生活。这里人有种祖传的习俗:正月里学生家长必须供先生一天饭,可是有的人家很穷苦,有的不穷苦却又个性刻薄,做先生的也不好破这个例。何况对先生还有一种不成文的约束:一碗是先生两碗是匠,三碗四碗是锯匠。做先生的不去吃显得不礼貌,去了也是活受罪。史君子本来是个又高又大的身架子,每次吃过一碗就不好意思再添,腹中半饥半饱,有时饿得彻夜难眠。想到这里,他就不再犹豫,不等放假就辞了职。他找朋友借了本钱,做起了茶叶生意。那时候这一带的商人收购红茶,用薄皮枫木板的箱子包装,运往广州出售。所以这里人把一种鸟儿叫声的谐音说成:“广东发洋财!广东发洋财!”史君子心中暗暗发誓,不发财不回白家村!
几个月后,偏印生下了白芷。史君子每隔几个月就寄一封家信回来,有时也托人捎些钱回来。这样平稳的日子大约过了六年,白家村这一带忽然传遍了消息:史君子在贩运茶叶的途中,经过一个叫牛头山的地方,突然冲出一伙土匪,抢走了茶叶,史君子也被迫当了土匪的师爷。从此偏印再也没有收到史君子的家信。偏印上街时,孩子们骂她是土匪婆,并且往她身上撒泥巴和小石块;白芷上街时,男孩子们手搭手做成圆拱门,拦住不让她通过,她只好绕道而行。
正当白家村的人们逃去大半时,村子里就静悄悄的,很少看见炊烟。有一天的夜里,白老爷家的粮仓被土匪抢了。有人说抢粮的土匪就是牛头山上的那一伙,史君子也在其中;抢粮事件必然是师爷策划的。因为史君子不能看着偏印母女俩饿死。临走时一定留给偏印母女不少粮食。于是第二天白老爷的管家就抓走了偏印。家丁们又把偏印的家翻箱倒柜地搜了一遍,结果是一粒米糠也没搜着。
白老爷把偏印关在磨房里推磨,每天由女佣人吴妈从窗口递进几个糠掺玉米面的粑粑给偏印充饥。白老爷关押偏印的目的是要“引蛇出洞”,等土匪来救偏印时,借机将土匪一网打尽。偏印又气又急,想起家中一老一小正在挨饿,就夜不成眠。她决定每天省出一半的糠粑粑,托好心的吴妈偷偷地捎给白芷,自己饿了就偷吃生玉米面和磨房里的萝卜。天天如此,又急又累,加上消化不良,偏印终于病倒了。她发了高烧就躺在潮湿冰冷的地上,反而觉得好受些,结果是越病越重,再也推不动磨。白老爷见偏印不能推磨,把充饥的粑粑减半又减半;磨坊里再也没有玉米面,偏印饿了就偷吃挂在竹竿上的玉米种子。一连偷吃了几次,最终让白老爷发现了。于是白老爷吩咐管家把偏印捆起来打了一顿。
关了两个多月的偏印瘦得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瘦骨嶙峋的样子让人见了都害怕。白老爷看见至今不见土匪来救偏印,怀疑是自己弄错了,再说偏印不能推磨,关着也无用,于是就把偏印放了。
偏印放回家已是第二年的二月初,外出逃荒的人们已经陆续返回家园,准备春耕。正在这时候,白芷的外婆又一病不起。家中别说治病的钱,就连熬碗米汤的粮食也没有,只好看着又病又饿的老人咽气。偏印只好典掉七分山坞田和家中仅有的一块茶园,买了一具棺木安葬了白芷的外婆。家中只剩下四分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