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的阿三整天无所事事,因不习惯当地的生活,常常和白芷争吵。山区人霉豆腐当细菜吃,阿三是一口一块;春天出产的东西非要晒干了留着冬天吃,冬天吃的全是酸菜干菜。阿三气得直骂妈比。日子越长,白芷发现阿三的毛病就越多。阿三原本好逸恶劳,又自恃长得十全十美,白天也要照镜子理一理短发,顺便看一看印堂的颜色。尤其是两个小指留着长指甲,稍一弯曲就形成兰花状,犹如戏台上的小旦。阿三说:“你看我的脸儿长得多好看;一双脚不大不小且又穿鞋端正。”阿三平日里就拿这些作资本在白芷面前作威作福。
一天早上,阿三看见饭桌上只有一碗韭菜炒笋和一碗酸菜,就语带讥讽地说:“我以前听说你们山区人冬吃黄鸡夏吃盐鸡;上山人驮马,下山马驮柴。我就奔这好地方来了。”白芷说:“早知道‘梦中得宝醒来无’,你何必睁着眼睛尿床往这儿跑呢?那叫‘黄鸡’的菜是一种酸菜的谐音;叫‘盐鸡’的是霉干菜的谐音。冬天里山区人驮一批木马上山锯柴,叫‘人驮马’;晚上收工把没锯完的柴段放在木马上,叫‘马驮柴’。你们江北人赶上杀鸭的时候就天天吃鸭;杀鸡的时候就天天吃鸡。那是因为没有坛坛罐罐腌制的缘故。你们江北人不晒干菜,是因为没有竹子编竹匾的缘故。你也别天天看印堂,如果大家都是好命,这世上就没人干活了。读书,屁股坐不住板凳的人,又生得头重脚轻,只怕有福也消受不起。即使一个人知道好运在后头,也不能坐在家里‘守株待兔’,难道让老婆孩子活活饿死不成?”阿三被白芷数落了一阵,不再言语。
转眼已是茶季,采罢春茶采夏茶。这天一早,白芷又为了家事和阿三斗嘴。所以到茶园迟了一些。幸好这采茶是多劳多得论斤两算工钱的。这时春霞婶她们已经采了小半篮子茶叶。只见她们一边采一边议论菜花姨生孩子的事。美娇婶说:“这是金城这鬼作的孽,害得菜花姨四十八岁还生孩子,嚎叫声隔了几栋房子都听得见,生了两天一夜才把这个女孩子生下来。”春霞婶说:“也许是命中巧合,听说她曾经抽过一张‘花园得子’的牌子,是要嫁一个有一窝孩子的男人沾沾光才会生孩子。以前是姜秀才的大老婆冤枉了菜花姨,本是姜秀才自己不生育。”春霞婶见白芷来了,就说:“白芷迟到了,是不是早上被阿三缠住了不让起来?”白芷说;“春霞婶是在说你自己呢,要不哪有这种经历呢?”贵菊婶说:“说是被阿三缠住了;那倒不是。白芷怕是病小的了-———你看她的脸色蜡黄,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白芷不吱声,春霞婶说:“哎哟,你就别提那滋味了。记得第一次病小的,我一心想吃咸鱼,家中本来就有现成的咸鱼,是留着过年用的,又怕男人说我留不住东西,所以不敢吃。只好隔一会儿拿出来闻一闻又放下……真是想吃一样东西想如命,厌一样东西厌如狗屎。”白芷说:“是的是的,我炒了玉米花,吃了几次又厌了。阿三说‘你这也不好吃那也不好吃,当初怎不嫁个做官的当官太太?’,男人哪知女人的苦呢。”大家不再闲话,各人只顾采茶。
不到中午,太阳就火烈起来。人说“宁可在家喝清茶,也不帮人采夏茶。”放到篮子里的茶叶一会儿就晒蔫了。她们先采乌桕树荫下的茶树,这时树荫下的茶树已经采得光光乌黑。这时妙风从那边叫嚷嚷的过来了,见了白芷就说:“这贼日头真厉害,我们来‘共棵’‘好不好?”白芷就说好。什么叫‘共棵’?就是几个人合采一棵茶树,一边采茶一边讲故事。采了这棵再采那棵,大家在听故事的愉悦中,忘记了烈日,篮子也不知不觉地采满了。听说讲故事,大家都围拢过来,把妙风和美娇婶围在中间。美娇婶说:“从前有家人家娶了一个新媳妇,这新媳妇来了几天也没说过一句话。于是婆家人就怀疑她是个哑巴,说是再不开口就把她休了。这新媳妇听说要休她,就着急了,连忙开口道:‘雉鸡咯咯飞,身穿五色衣。多言多语多我命,不言不语送我归。’这婆家人听了就齐说:‘好肚才!’”金佳婶说:“从前有个不孝顺的儿子,在结婚之前,就要娘答应以佣人的身份迎接儿媳。娘拗不过儿子,只好答应了。这新媳妇来了几年,只知道女佣人名字叫秋莲,不知道女佣人就是她的婆婆。直到有一天,那婆婆看见家中的一只母猪正在给七只猪崽喂奶,很是伤感,触动了自己的心事,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猪生七子共枕眠,我生一子改名换姓叫秋莲。”这话凑巧被儿媳听到了,才知佣人就是婆婆。于是儿媳说服了儿子,双双下跪赔礼道歉。自此以后,那婆婆才过上正常的伦理生活。”贵菊婶说:“说是从前有个公公娶了三个儿媳妇。有一天三个儿媳妇齐来请求回娘家看望爹娘。公公说:‘回娘家可以,回来的时候,你们每人各带一种吃食孝顺我。大儿媳带里红外白;二儿媳带脱衣见公;三儿媳带邋里邋遢。’第二天三个儿媳走到村口的亭子里休息,大儿媳忽然哭了起来。三儿媳问她哭什么,大儿媳说不知‘里红外白’是什么。三儿媳就告诉她们,各人该带什么吃食。三天过后,三个儿媳都回来了:大儿媳带来了鸡蛋;二儿媳带来了粽子;三儿媳带来了糍粑。公公见了,高兴得差点儿笑岔了气。说:‘我家风水好,三个儿媳都聪明。’”她们两三个人围住一棵茶树,采了一棵又一棵。妙风说:“古时候有个将军,在结婚那天刚拜过堂,就接到皇帝的圣旨:要将军接旨后立刻起程带兵打仗。将军既不敢违抗皇帝的命令,又舍不得离开新婚的娘子,只好进房与新娘相拥而别。将军出征后不久,新媳妇就病了。饮食上喜酸腻甜,又时而作呕欲吐,整天一副懒恹恹的样子。婆婆请来郎中诊脉,说是有喜了。于是婆婆就断定新媳妇在娘家不守妇道。新媳妇不作任何辩解,任凭婆婆天天虐待她。后来生下一个男孩子,新媳妇给孩子取名叫‘靠箱’。孩子将近周岁时,新媳妇得知将军已经在凯旋归来的路上,心中暗暗欢喜。于是接连几天,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端着一杯茶,坐在门槛边迎候。等啊等啊,终于有一天,不远处响起了马蹄声。她想:一定是将军回来了。将军一到家门口就翻身下马,他一手抱过孩子,却没有接那杯茶。于是关于新媳妇不守妇道的流言蜚语,从此销声匿迹。”妙风说完就诡秘地一笑,说:“你们说新媳妇,为什么要给孩子取名‘靠箱’呢?”大家都笑而不答,只有白芷不答也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