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靠正屋盖的“一边流水”的余屋。原先是白芷的外公是盖了用来堆放农具和杂物的余屋。其实白芷的外公就是“白家六虎”的后代。这人家后来开过豆腐坊,开过染坊开过糕饼店。从厨房的角落里堆放的那些废弃的工具,可以看得出来。轮到白芷的外公这一代,已是以开山种田为业。以前的正屋大院住着几家本家,白芷的外公死后,因为房屋漏烂,几家本家都陆续搬走了。几个大山坡上的茶叶和油茶树都荒芜了。幸亏有这余屋,虽然没有正梁,面积却是不小。大小三间卧房和一个厅堂,还有一间厨房和一层小楼堆放杂物。因房子离村子有半里路,所以小时候的白芷是在寂寞中度过的。因为她娘不准许她上街玩,她只好到楼上去翻看那些旧书,那是她父亲当年离家时留下的:有一本青布封皮的词典,有几本古典小说,还有一些是她父亲做“先生”时用的教科书。白芷逃出来时来不及带换洗衣服,只好从箱中翻找外婆的旧衣服,穿在身上就像个武大郎似的。
她把几分菜地全种上菜,有空就给人家舂米。因为年纪小不好意思要工钱,人家给饭吃就行了。
到了冬天,有一天,她偶然看见一个童养媳出身的中年妇人站在树上铲乌桕,那娴熟的技巧动作令她羡慕。她想:别的女人能做的事,我为什么不能做呢?于是她把家中的铲刀磨得雪亮,练习爬树,去收拾人家树上没有铲干净的乌桕。乌桕子是一种值钱的东西,可以炸两种油:皮油用来做蜡烛,子油更加值钱,渣可以当木炭烘火。
这是一种危险的行业,凡是没铲干净的乌桕,都是长在飘桠上的。有的飘桠长成一个‘乙’字形,站在上面就像演杂技走钢丝一样的惊险。她从跃跃欲试练到敏捷如猴,不知尝了多少胆战心惊的滋味。在这个冬天里,收拾的乌桕子卖钱买米足够白芷一冬的生活了。
白芷渐渐长了力气,她卖菜卖草鞋,有时用菜换肥料,再用肥料种菜。有时也砍柳树柴卖。虽然是单门独户,由于小心谨慎,倒也平安无事。有一天下午,白芷挑了一担干柴到西街上一个叫山猴子经营的油条店里,她把柴称好后,又按规矩把柴码好,然后跟着山猴子到后堂去取钱。谁知到了后堂,山猴子就嬉皮笑脸地捉住了她的双手,白芷一看情况不妙,使劲挣脱了山猴子的手,柴钱不要了,柴夹也不要了。她飞奔回家关上大门,伤心地痛哭起来。她哭自己的不幸:小小年纪就失去了父母的呵护,受尽了惊吓和苦难。过后她想: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必须换个比较稳定的谋生方式。她像她娘当年一样,想到了那个挖茶园的短工帮,想到了杏奶奶。只要进了短工帮,连挖带采就有半年的活干,生活也就解决了。
那是一个雨天,白芷去时,杏奶奶正在打草鞋,春霞婶坐在一旁同杏奶奶闲聊。杏奶奶见白芷来了,就笑着说:“我猜白芷来一定有什么事,她是个少年老成,下雨天在家也要敲敲打打的。听说她做了一个草鞋耙,还有一个茶筒,烂腿凳子也让她给修好了。”白芷说:“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其实是想托杏奶奶引荐到短工帮里去挖茶园。”杏奶奶听了就不吱声,继续打草鞋。春霞婶把白芷上下打量了一番,问:“你今年十几了?”白芷说:“刚满十五。”春霞婶说:“正长呢,以后身架比你娘要高一些,也比你娘结实些,是块挖茶园的材料,只是骨头还嫩了一些。”接着春霞婶又说:“孩子,我劝你还是等白老爷家的茶厂开板拣茶,拣拣茶算了。吃挖茶园这碗饭可不容易,不但要身子骨结实吃得苦受得气,还要有忍饥耐渇的本事。这白家村是杂姓村;白姓最旺。因为只有异姓才能结亲,所以短工帮里虽然是穷人,他们却是亲连亲,互相都有照顾。你一个女孩子家孤苦无依的,未免受人欺负。再说短工帮里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初进短工帮的年轻人,必须当着白监工的面,一口气吃下三个罗盘大的玉米粑,不然人家怀疑你拿不动锄头。白芷说:“行。那年灾荒过后,我一顿吃下七个荞麦粑呢。”
试工那天,白芷当着白监工的面,毫不费力地一口气吃下三个罗盘大的玉米粑。白监工说:“你明天来上工,只是每天比老把式们少五个铜板,这是规矩。”
早晨的工地果然热闹。男男女女有二三十人。女人占了大半。这些女人白芷大多都认识,应该是叔外婆或是舅妈辈。为了顺口,白芷就学着小伙伴丹凤的口吻改喊她们奶奶或是婶婶了。奶奶婶婶们穿着补丁叠补丁的土布粗衣,发髻上插着篾做的簪子,草鞋里垫着一层防露水的笋壳,走起路来吱呀吱呀地响个不停。几个男工,年纪大的剃着光头,年轻的剪着一种叫“汤瓶盖”的短发。有的男工腰上别着烟筒烟袋和火镰,走起路来这些东西就跟着一晃一晃的。
大家一字儿排开,白芷小心翼翼地靠在杏奶奶的身边。杏奶奶一边挖一边小声对白芷说:“左右各挖一锄再挖中间一锄,这样既省力又显得土块大;挖出来的土块不要敲碎,这样缝隙深多蓄水才能滋润茶树。”过了一会儿,杏奶奶又说:“小孩子家要勤快,比如休息的时候,你就腿脚放勤快些,打个凉水什么的。大人说话无论有理无理都不要顶撞……”
白监工把撑开的阳伞放在地上,站在树荫下,眯起一双醉眼看着大家汗流浃背地挖茶园。这时候杏奶奶又说:“三伏天一般上下午各休息一次,‘人重人’的时候吃中饭。”白芷说:“什么叫人重人?”杏奶奶说:“人重人就是自己站在自己的影子中间,说明已经到了正午,该吃中饭了。”
挖了一个上午,白芷的手上起了几个大水泡。白监工喊过大家吃中饭,过后就回家吃热饭去了。大家各自捧起茶筒咕咚咕咚喝了一通茶水之后,就把剩下的茶水兑在一起,腾出几个空茶筒来,以便打泉水。白芷从刚才兑茶水时就看出来,她们的确都是亲连亲,要么是婆媳关系,要么是表亲。这时杏奶奶朝白芷努努嘴,白芷先是一愣,继而明白过来。她连忙收拾起几个茶筒,往有泉水的地方跑去,身后响着茶筒互相碰撞的叮当声。
泉水打来时,大家争先恐后地喝了一通。然后从树枝上取下自己的中饭:有的是菜掺玉米粑,有的是蒲包装米饭。有的米饭里爬进了蚂蚁,就大声尖叫起来。吃过中饭,有的打野菜,有的聊天,有的把围裙解下来,铺在干草上睡中觉。女工们聊天的内容离不开每天吃几升米的问题。男工们则苦中作乐,说说笑话。白芷发现:有个长得阔嘴塌鼻的女人叫菜花姨,单独坐在一旁,任凭大家七嘴八舌,她从不搭腔。白芷感到奇怪,就主动过去同她攀谈。
菜花姨说:“我每天都像一只孤雁一样坐在一边,她们不愿意和我说话。其实她们也都是穷苦出身。你只看她们的‘二五脚’就知道:越是有钱人家的闺女脚越小,为了便于劳作或是抬轿,庄户人家的闺女是不裹脚的。即使裹了,过不了多长时间就放了。都是穷苦出身,她们总以为自己比富贵人家的婢女和小妾要高出一等。”
原来菜花姨自幼没有父母,是西街上官老爷家买来的婢女,她只知道自己叫菜花,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因为她在官老爷家的厨房里负责烧饭,故而烧得一手好菜。后来因为村里的姜秀才的老婆不生育,就遵循古训“婢美妾娇,非闺房之福。”,娶来为妾,以图生育。想不到菜花姨来了几年也没有生育。后来姜秀才死了,正房自然容不下她,所以她就租了房子自食其力,以打短工为生。白家村的人,尊重人的人就喊她一声“菜花姨”,不尊重的就喊她“姨婆”,姨婆就是婢女佣人的意思。
菜花姨知道白芷憨厚老成,就放低声音说:“白监工是白老爷的堂侄,他不是好人。每年年终结账,我的工钱让他借去了一半,说是借,可是从来就没还过。你以后得提防着。”白芷说:做监工还缺钱用?”菜花姨说:“他一个人养着两个家啦。他同西街上的胖女人相好,家里又养了一窝孩子。他每隔几个月就同自己的老婆亲热一次,他老婆这时候就会说:‘你同别人如夫若妻,干脆别沾我身。’这时候他就会瞪起铜铃般的眼珠,大声吼道:‘你敢绝我烟火,绝我烟火!’每逢老婆听了这话就乖乖地顺从了。他的一窝孩子就是这样生下来的。”菜花姨接着又说:“孩子,将来一定要择个好人家许配,不要像我挖一辈子茶园,我是三十夜打狗替鬼忙呢。”
锻炼了一些时日,白芷的双手不再起泡,而是长了一层老茧。挖茶园虽然辛苦,然而苦中有乐。她已经离不开短工帮了。她觉得以前的自己是一只井中之蛙,谁知工地上竟是这么热闹。中午休息的时候,听故事、猜谜语,她们常说:“穷打鼓乞快乐,想起心事睡不着。”于是白芷就天天盼吃中饭的时候到来。短工帮里男工们大多都识字。女工中除了白芷,只有美娇婶和她的娘家侄女妙凤认得自己的名字。那些一字不识的奶奶辈们都会算“蠢子账”,也就是心算。她们每干一天活,就往铁筒里放上一粒黄豆或是玉米,算是记账。盛老头原来是外地一家茶厂的茶师,因为和老板娘偷情而被辞退,回家生了一窝孩子,靠打短工养家。盛老头年过五十,身体依然硬朗。他因羡慕金佳婶的美色,却又碍于她是白监工的表婶,因此有贼心无贼胆。除了平日里同金佳婶调笑外,只好反复地讲《卖油郎独占花魁女》的故事。凤奶奶习惯咬着牙说话,无意间给人一种凶恶的形象。桃奶奶喜欢窥探别人的隐私,然后再拿来作资本去欺负弱势女人。美娇婶记性好,还有她的侄女妙凤,这姑侄俩有说不完的故事猜不完的谜语。工地上有了这些人,哪有不热闹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