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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似故人 雀翎que 4682 2024-07-06 17:58

  是啊,沈汉民手里的枪是从哪里来?他这么斯文的一个男人,怎么会在朱雀阁为她这么个小女子动了枪?这两个问题,楚姝儿到底还是没有弄明白。这个男人是谜,而这谜一样的男人竟是她今生注定的爱人。

  沈汉民一到上房就看见沈家老太爷病榻上支起身来,端茶盏的双手在剧烈地颤抖,咳声刺耳而粗笨地从喉咙里呛出来,一双浑浊的眼睛相当厉害地瞪着他。老太爷一付晚清遗老的装束,精瘦的身上罩着一件玄色缎面长袍,一排金黄的绸缎纽攀儿从脖子处一直扣下去,扣过了膝。但见他愠怒的脸上起了斑驳的皱纹,长辫剪去了竟又长,稀少的几缕银丝垂挂于后脑勺。

  他一遍遍地骂着沈汉民“蓄生、孽障”,又一遍遍地追问:“枪是从哪里来的?”而后勃然起身,手中的茶盏在沈汉民面前重重地扔下,顷刻间摔得粉碎,茶水顷刻溅了一地。

  “你这个畜生!”沈老太爷将苍白的脸色一下子涨得彤红,激动地指向儿子:“我让你去十里洋场谈生意,去乐会里逢场作戏,你倒好,偏偏给老子假戏真做,为了个婊子公然在风月场所跟潘老板动枪!你晓不晓得姓潘叫人砸了我们的门店,他还扬言要跟那个犹太老板一起将我们赶出上海地界,不叫我们做生意!”

  沈汉民起初谨言慎行地站着,当听到姓潘的要将他们赶出上海地界时,不禁愤然吐出两个字:“他敢!”

  当即老太爷挥起手“啪”地,一个巴掌响亮地打在沈汉民脸上,仍是用一只颤抖的手指着儿子,锲而不舍地问:“告诉我,你的枪到底是从哪里来?”

  “是一位场面上的朋友送给我防身的。”沈汉民终于开了口。

  老太爷咳了一阵,歇斯底里地喊:“你这孽障,你晓不晓得你的曾祖父当年是菰城的一名文官,虽然我们沈家后来做了丝绸生意,老底子却是书香门第,从来不动粗的!”

  ……

  老太爷不停地咳,甚至那剧烈的咳声一直传到了耳房,纵然是相隔了几堵墙的距离对楚姝儿而言也是相当有震慑力的——她想象不出自己今后要怎样在偌大的沈宅生存。一个柔弱的小脚女子按虚龄算也不过是十七岁,她梨花一般地绽放沈家僻静的耳房里,花枝上总带着几滴雨丝,怎么也放不晴。

  沈汉民趁着夜色悄悄走过一个院落入耳房来看她,他蹑手蹑脚,瞻前顾后的样子像极了那个贼。楚姝儿坐在床畔,低着头迟迟不看他。他见状,走过去搂住她,将一只秋香色的手镯套在她腕上,温柔地叹出一声:“让你受委屈了。”

  楚姝儿挣了挣,却怎么也挣脱不了这男人给予的温柔的。她咬着唇轻轻一摇头,抬头时竟不由自主地流出了两行清泪,而她却情愿在他面前微笑——这梨花带雨的微笑想必在他心中也是最动人的。

  这个男人在一盏油灯下温柔地说着话,他说:“姝儿,暂时只能委屈你住在这里,阿庆嫂会照关你的一切。长生已是我们沈家的做工,我会对他负责,他也会替我继续服伺你的。”他还说:“你放心,等我老子的病好了,我会求他让我娶你,也会让我的太太徐氏认可你这位姨太!”

  楚姝儿怔了怔,随后又迅速地点了点头。缓过神来细想,她虽曾是朱雀阁里的倌人,但她的确只做了他的女人,如今跟他来这菰城古镇是注定是要跟从一而终的。这样一想,她配得上她的三寸金莲,算得上是传统意义上一名贤良女子。然而男人的话没有给他多少光明的前景,她依然想象不出自己该如何在沈宅生活下去,尤其是他提到了他的太太徐氏。

  ……

  徐氏听闻夫君在上海出了事,起初起又羞又恼,最后又听说此事殃及了沈家在上海滩的生意便匆匆回了吴兴娘家,在堂兄府上低三下四地请求堂兄出面帮忙解围。她知道场面上的男人逢场作戏是无可厚非的,而她怎么也不明白沈汉民居然会在乐会里这种地方为了一个低贱的女人开了枪!

  隔日,徐氏又匆匆回了沈宅。当她站在沈汉民面前气恼地指着他大声重复了父亲前日的问题:“你讲,你的枪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问题太过敏感,沈汉民不愿意回答,也不愿意回答她说这把枪是一位场面上的朋友送他防身用的。这个问题太过草率,而徐氏又太过聪明,她的堂兄是南京政府中统要员,她不可能不晓得一把枪对沈家的利害关系。

  沈汉民上前去打开正房的一扇窗,远远望见院中的那两株当时还年轻的合欢树上开着花,粉白花絮在秋风下微微摇曳,而后落了下来,落在了湿软的泥土中。然而与此时此景极不相称的是,耳畔充斥着徐氏不停地追问,这尖锐的声音简直把他逼到了墙角,一时间让他没有了退路。“徐慧,你能不能别这样咄咄逼人,行么?”

  “我怎么就咄咄逼人了?”徐氏走到近前问,女人貌似端庄的脸上隐现出丝丝焦虑,她埋怨道:“你在四马路上惹下的事,还要我去帮你擦屁股!你也晓得我伯母为了堂兄在南京娶姨太的事现在还生着气,堂嫂眉氏更是不愿跟堂兄多讲半句闲话,而你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了事,叫我去找谁?难道还真让我一个妇人家厚着脸皮去南京找我的堂兄么?”

  “谁让你去找你的堂兄?我们沈家的事,沈家自己解决!”沈汉民不耐烦地转身反感地瞥了这女人一眼,随后背着手从她身边大步走出门。

  “你去哪里?”徐氏问。

  而沈汉民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女人的视线。

  楚姝儿初入沈家那年,十二岁的沈蓉已在吴兴湖郡女塾读书了。周末,沈蓉背着书包欢声雀跃地走进门时,长生正在前廊打扫,他听见家丁们都喊她“大小姐”,便被动地抬头,愣愣地看着她。

  沈蓉见长生木讷握着扫帚站着,便问阿庆:“他是谁?”

  “这是,是长生,老爷带回来的,安排在咱家做事。”阿庆答,听似有些闪烁其词。

  而沈蓉并不在意,她在意的是长生羞红的脸:“长生?是‘长生不老’的意思么?”她问着不禁噗地笑起来,顿时笑得前俯后仰。

  ……

  “老爷这么有教养的人,怎么生了个疯丫头!”长生闲暇时跑到耳房对楚姝儿讲,他羞恼的表情好像受了天大的屈辱一样。

  楚姝儿走出房,通过一堵院墙上的小孔看见了沈家小姐——沈汉民和徐氏唯一的女儿双手抱着书本在厢房院落里自由踱步,嘴里正反复背诵着老师新教的课文,一身学漂亮洁净的学生装顷刻间让她无比地向往——她比姝儿小五岁,而她俩相隔着一世的距离。

  厢房和耳房隔着两道门本是不相连的,宅门内的灯火从两排错落有致的屋舍中闪烁出来穿过天井的一堵厚墙却生生地将楚姝儿与沈宅主人隔断了。

  初冬时节更深露重,楚姝儿透过窗口能从暮色中闻见爬山虎附在潮湿的墙体上的芳香,芳香中又听见一曲悦耳且凄凉的乐曲自厢房传出继而爬上了墙头。楚姝儿侧耳静听,悠扬的乐曲如此空灵地契合了这夜色低沉的基调,莫名地滋生起一股愁绪。她想起在朱雀阁时曾经一位洋人送给殷妈妈的——口琴,而隔墙吹起的乐器正是口琴。她茫茫然地情绪被牵引着,悲了下来,她想到了她搁在床前的古筝,怪当时来得仓促,竟把它落了。她怪自己,也怪沈汉民,怪着,怪着竟无比地怀念起跟他在朱雀阁中初相识的情景。那时他吟起杜牧的诗,殷妈妈说他不爱古筝爱越剧,于是她唱起了《追鱼》。

  “……且把真身暂隐藏,变作了牡丹小姐俏模样,只见他头懒抬,眼倦开,脸庞儿与那潘安一样美,我与你水府人间各一方,却为何欠下这笔相思债?……”

  楚姝儿沉浸其中,不禁声情并茂地唱起,唱得她泪珠涟涟。不知不觉地,厢房的口琴声止住了,一个活泼小巧的身影在夜色下的墙外的门洞跃了进来,到了她这耳房。

  “你是谁?”沈蓉猝不及防地一声,惊醒了梦中的楚姝儿,她将目光移至门外在墙根处打量着沈蓉,两个相差五岁竟隔了一世的女孩儿在今夜相逢,彼此间都有了时光错位的感觉。

  楚姝儿惊了惊,慌忙转身去看沈蓉——窗外的月光与窗内的灯光一起柔和打照在这个女孩儿身上使她显得分外地美好。她歪着头欣赏着这份美好,而后极其腼腆地问:“你是沈家小姐?”

  “是啊。”沈蓉答,依旧认真地打量她问:“你是谁?怎么住我家耳房?”

  “……”楚姝儿低下头去,双手搓着衣角,目光落在自己的一双绣花鞋上。

  不曾想,此时沈汉民的高大的身影恰巧被月光直射进来,长袍黑影落在两个女孩的足边。那影儿想躲,而显然已是躲不过了。

  沈蓉敏感地箭步出门,叫住了他:“爹爹!”她喊了声,居然被自己的喊声给惊住了,呆在门口,不可思议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沈汉民尴尬不语,他心事重重地站在月光下,迷一样地陷入了沉思。

  楚姝儿见沈汉民不开口,瞬间对这个男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她咬了咬唇,低低地用上海话替他解围:“我是你爸爸在上海捡来的丫头,打算在你们沈家帮佣。”

  沈蓉将信将疑地再次注视着楚姝儿,恍然想起,道:“哦,原来你是跟长生一道过来的吧?难道从前是个唱戏的?”转念又问父亲:“她一双小脚,怎么在我家做事?”

  更不曾想,阿庆嫂会从隔壁房里出来直奔到沈蓉身边,她胡乱地穿着衣服,胡乱地扣着粗布外套上的斜襟纽攀,胡乱地开口道:“小姐,你人小,别管大人的事。老爷是真心对楚姑娘的,不然也不会在四马路上做出这样的事来。”

  楚姝儿阻止不及,急切间左右不是,一个趔趄险些跌在墙角。沈汉民本能地箭步地走向她,心疼地唤了声:“姝儿!”

  沈蓉这才觉恍然大悟:“原来爹爹在上海开枪真是为了一个女人?”她不可思议地指着楚姝儿问:“爹爹,是她么?”

  沈汉民默默地点头,在女儿面前做了一回诚实的父亲:“对,是她。”

  沈蓉反应是他们所始料未及的。这女孩儿分别对他们看了一眼,甚至还向楚姝儿行了个礼,她扭头从眼前离开的情景像个慢镜头般地定格在楚姝儿的记忆里。她身上那件白色丝绒睡裙在夜风下旋出一道荷叶白弧,随即风一样地掠过,漂亮得无以复加。然而如此若有所思地转身也绝不是一个十二岁女孩应有的反应,她本是她父亲的掌上明珠,她理应撒娇对他说:“不”。但那一刻,她仿佛只是因暂时无法接受选择而默然离开。

  隐居耳房的小倌人楚姝儿一经沈家大小姐发现,阿庆嫂的秘密再也守不住了。

  她私下里对沈宅一个要好的姐妹神秘地讲:“你晓得耳房新来的姑娘是谁么?是上两个月老爷从上海四马路上带来的!老爷正是为她在上海滩还跟人动了枪,老太爷和太太大概只晓得他在四马路上为一个女人开了枪,并不晓得这个女人老早就来我们家了。老爷一开始是让我和阿庆好好照料那女的,莫要让老太爷和太太晓得,可哪有不透风的墙?昨夜大小姐看出了门道,跟老爷闹得有点不愉快!”

  那要好的姐妹听得津津有味,仿佛是一场戏到精彩处眼看着就要“下回分解”了,于是便迫不急待地追问:“大小姐也蛮厉害的,那她后来有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太太?”

  ……

  事实上沈蓉没有把父亲藏娇的事告诉母亲徐氏,她一大清早便坐船回了湖郡女塾。而沈蓉纵然不说,沈家老爷把从上海四马路上抢来的女人藏在耳房的事也早已传遍了整个古镇。宅院里的女佣把这个秘密传了出去,流言很快便散落在古镇两岸各家的门檐下又很快地沾染了烟火气瞬间变得俗不可耐。女人们走下河埠头,又将沈家的这个流言揉碎在洗衣盆里、淘米水以及满嘴的蒜味中……

  整座宅子甚至是古镇所有的邻里都晓得沈老爷早已干下了这件风流韵事,偏生是徐氏一个人被蒙在鼓里,这也算得上是聪明女人难得的糊涂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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