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汉民于民国二十年的初春再次离开后,音信全无。多少年来,楚姝儿独自守着空空的沈家陋舍带着夫君沈汉民唯一的骨血,清苦度日。
沈雪长到七八岁仍好比是一个笨拙的仿真玩偶般被搁在那里,无法下地行走。她常常由楚姝儿抱着,软塌塌的脖子无力地耷拉在母亲的肩头,嘴里不断有馋涎滴落下来,淋了楚姝儿一肩。阿庆嫂从自家屋里煮了一点米汤送过来,见状便叹道:“二小姐是没得吃才一个劲地流涎水,要是摆在从前的沈家哪至于会这样?”
沈家落难后,三位小姑子起初还会偶尔来陋舍看望两个侄女,虽然语言中对楚姝儿有所不敬,却也或多或少对娘家也是有些照应的,自从沈蓉组织工人向东洋人罢工游行后,仿佛沈家陋舍中出了鬼似的,望而怯步了。沈蓉离世,三位姑姑竟没去坟前哭一哭,反而将一切罪过全推到楚姝儿身上:“汉民千不该万不该娶这个小娘进门,这个小贱人一来,沈家眼见着就败了。”她们引以为荣的娘家到后来却是最令她们所不齿的,仿佛她们已将所有的荣华都断在了前半世,可后半世她们生死皆不愿再做沈家人了。
长生在附近的村落中一个荒芜已久的小山丘上种下一片桑林,平日里采桑、饲蚕,调理蚕事。楚姝儿从阿庆嫂那里学会了剥茧,于是每逢入秋时长生将茧子放进大锅里煮沸后,装入木桶再端到天井口,剥起茧来。
楚姝儿端坐于木桶旁将双手伸进温水一个个剥开细丝,绕在手掌间,再将那些蚕蛹一只只地取出。雪儿歪歪斜斜地倚在躺椅上看着母亲,楚姝儿便絮絮叨叨地对她讲:“蚕是天虫,是上天赋予江南人家的生灵,它们是最晓得知恩图报的。你长生伯伯日夜饲养它们,将它们从咪咪小的蚕籽养成大蚕,它们心里是有数的。现在它们作茧自缚,情愿将自己的吐出的丝贡献出来作为回报。”说着,楚姝儿侧目看着小人儿自问自答般地:“雪儿,你晓得姆妈现在剥‘绵兜’是为啥么?是为了给你做棉袄!姆妈要给你做两件,一件小棉袄让你秋天穿,一件大棉袄让你过冬,你说好不好?”
雪儿的脖子靠在躺椅颤巍巍地旋转着,目光困难地向母亲瞥去,脸部表情显得僵硬而笨拙。楚姝儿明白,雪儿其实是想跟她交流的,也明白这小人儿其实是有正常孩子的思维能力的——她并不笨。
楚姝儿看着这小人儿,慈爱的脸上掠过一丝愧疚:“雪儿,姆妈懂你,姆妈和你长生伯伯再穷也不会亏待你的,你永远是沈家的二小姐。”
……
日子悄无声息地过到民国二十六年(1937),楚姝儿已是三十出头的妇人,她逐渐不再提及沈汉民,也逐渐搁下了一些从前的小性情,她习惯把“夫君”二字隐藏在灵魂的最深处,不再追忆,不再重温,更不再吟唱那令人醉生梦死的《追鱼》了。
然而长生又好比是前世欠了她的,默默地替这个女子背负这个家,这个落魄到只剩下他们主仆三人外姓之家。
……
风和日丽的一天,楚姝儿让长生将虚龄已是十一岁的雪儿抱到院子里来坐在躺椅上晒太阳,又端了一盆水豆腐让她有意无意地拿捏,以练习她僵硬的手指。楚姝儿坐在雪儿近旁的矮凳上做针线,蓦地听见雪儿在叫她姆妈。她原以为是听错了,让雪儿再叫,雪儿便一遍接着一遍含糊地喊着:“姆妈!”
楚姝儿放下针线激动地上前去拥抱她的小人儿,可小人儿却偏偏挣脱了,她抬起那只把玩豆腐的手湿淋淋地指着那扇院门。楚姝儿好奇地抬头,顺着雪儿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低矮的院门外一株香椿树下站着一个人。那个人远远地看上去并不高大,不过是个中等身材的人影儿,那人影儿甚至还微微地倾斜,他扶着树低头站着,显出一副踌躇不前的样子。
推开院门往树下看去,楚姝儿竟吓了一跳——她埋在心底的夫君沈汉民此刻真真切切地扶着树站在那里,窘迫地喊了她一声:“姝儿!”楚姝儿的心顷刻便软了,软化了一股热泪奔涌出了眼眶。只见他仍是银发长髯,身着一件灰白的长衫,脚上一双破布鞋早已磨出了几个洞,他从前的模样虽清瘦但到底还是高大的,如今却似乎矮了一截,矮得令人生疑。她慌乱地看着她,他亦慌乱地看着她,仿佛是要从彼此的目光中去寻找一种久别的情愫,而谁也不敢开口多说话,生怕这场梦会被残忍地喊醒。
“你回来了?”楚姝儿试问,她迈开小脚走了半步又停下了来,不觉愣住了——泪眼婆娑之中又见男人离了那株树,用一只手下意识地撑着膝盖,一瘸一拐地向她走过。“是的,姝儿,我回来了!”沈汉民颤声道。
于是楚姝儿再也忍不住了,她朝他奔了过去,紧紧地抱了他,疯狂地追问:“你怎么了?我的夫君到底怎么了?”
他原本高大的身躯此刻再也承受不住这小女人的重量了——他本能地跌退到树下,依靠在那里,然后伸手抚摸着他的女人,瞧见了女人鬓角的丝丝银发,动容道:“姝儿,这些年来让你受苦了。”
女人却抱着他自顾痛哭:“你怎么才来啊?这回你来得太迟了!”
楚姝儿端坐在一张陈旧的梳妆台透过一面斑驳的因回潮而生锈的镜子前照着自己,镜中的人早已换了一副模样——是她又不是她。她早已好久没有细细地看自己了,而今一看竟发现自己老了,从前那般粉嫩的脸居然也会起皱折,眉眼也深深地陷了下去,然而那一目柔光竟不再如先前那般忧伤了。女人的愁莫名地淡了,在现实里那愁绪仿佛早已成缕缕细丝将那颗伤感的灵魂牢牢地包裹成了茧。女人平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而后又回眸去看床畔的男人,那一目柔光中闪出了些许怜惜之情。
男人坐在床上彻夜未眠,他苍老而枯瘦的样貌让她心疼。他坐在那里,久久地凝视着手中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沈蓉身着湖郡女塾的校服,意气风发地站在校园里天真地笑起——这笑被岁月定了格,永远停留在当父亲的记忆里。“我的蓉儿是沈家的骄傲!”他说,泪雾中的小人儿迷迷离离,与她的父亲阴阳两隔。“只是我真来迟了——太迟了!”
沈汉民悲恸地喊出一声:“太迟了!”楚姝儿立即上前搂住男人,让他在她的怀里哭个痛快。男人低低地啜泣,女人便轻轻地安抚,仿佛一切漫长的等待只为了这一刻紧紧地相拥,而紧紧相拥的此刻也正是他们活着的全部意义。
楚姝儿的心里埋着一个女人,那短发女人当年的那句:“缠足疼不疼?”多年来一直追到了她的梦里。此刻面对落魄的男人,她终于问:“这些年,你去了哪里?”
沈汉民抬起头看了她片刻又别过脸去拭泪,而后转身握住女人的手,道:“姝儿,有些事一言难尽,你还是别问了,我只请求你能相信我。当初跟赵小姐一同离开实属情急之下而被逼无奈,只是不曾想这一别竟是六年,回来后竟恍如隔世……”
“这个女人姓赵?”楚姝儿轻叹道,顿时又恍然地想:这么说,赵小姐也是共党?
沈汉民点头不语,默默地对她含泪笑着,仿佛千言万语都隐藏在这笑意里了。他的目光是如此地深邃,好比是一口深井,任她怎么探究也寻不见底。
“你去了哪里?”楚姝儿又问,心痛地怨声道:“告诉我会有这样难么?”
“姝儿,别问了。”男人低语,将目光从女人身上收回空洞地望向别处。片刻后,他缓缓地将身子从女人身边挪开,双手下意识地抚摸起自己的一条残腿来。
“当年太太的堂兄徐某为什么要查封我家的宅子?”楚姝儿契而不舍,话音一落便想起当时阿庆嫂所说的那句:怪只怪,老爷早已负了太太。而眼前的男人却偏偏跳过了这段独自在外的光阴,那段光阴是她所不知晓的——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所受的苦难偏是她最想了解而无从追问的。
然而女人所有追问最终都敌不过男人深情的一句:“别问了,我只想说这六年来,我一刻也没有忘记你们,我的姝儿。”
……
男人的腰间别着一把枪,睡觉前便将它取下来放在枕边。楚姝儿原先并不在意,直到雪儿指着枕边的家什“姆妈,姆妈”地叫才发现沈汉民这件贴身的武器,蓦然间上海乐会里朱雀阁上的枪声又似乎隔着时空清脆地响了起来。
“这把枪是哪来的?”楚姝儿问,问过之后立即改口道:“你还是收起来吧,别吓着我们雪儿。”
沈汉民瘸着腿走到雪儿跟前,将病榻上的小人儿一遍遍抚摸着,面带愧色地说:“雪儿,是爹爹不好,爹爹负了你和你姆妈。”
隔日黄昏,楚姝儿端着热水进来给雪儿洗脸,沈汉民随即接了过去。她看着他仔仔细细地从热水中搓起一块洗脸巾,最后往女儿脸上轻轻地擦洗,喃喃地说着:“雪儿乖,爹爹来帮你洗。”仿佛要把这六年来对小女儿的亏欠全弥补回来。然而他亏欠她们母女的,又岂止是这六年?
长生毕恭毕敬地喊着沈汉民“老爷”。老爷的腿瘸了,再也不似从前那般高大伟岸了,他搀扶着沈老爷坐在陋舍的堂屋中,仍是遵照先前大户人家的规矩麻利地替他沏茶,听候他的差谴。眼下阿庆夫妇早已回家,只是偶尔过来帮衬。作为沈家唯一的下人,长生看着沈汉民那张苍老的脸,不觉想起民国十五年的那个秋夜,沈汉民的枪声震慑住了朱雀阁上所有的客人和倌人连殷妈妈也吓得两腿发软,他清楚地记得自己从乐会里追赶出来时与沈汉民的对话:
“你这龟奴,跟来做啥?就不怕我用枪打你么?”
“楚姑娘说了,要我跟着她。”
“跟着她?她可是要跟我回菰城的。”
“那我也去菰城!我可以在沈老板家做长工。”
这长工一做便是十余年,这十年是目睹主人家荣辱兴衰的十年,也是长生这龟奴跟随楚姝儿离了十里洋场而生死与共的十年。楚姝儿忠于沈汉民,她嫁了他便将男人的荣辱视作她的宿命,而长生跟随了楚姝儿便早已默默地将这小脚女子的悲喜当成是他的宿命。
沈汉民坐在堂屋的桌案前问长生,这些年来古镇的近况,问起沈家的绸厂,问起沈家的那栋大宅院。他明明晓得绸厂和宅院都已不再是沈家的所有,明明晓得所有的一切皆被东洋人占有,也明明晓得家中祸事皆由东洋人而起,却偏偏要这样问。
长生讲:“工人们在东洋人手下做事苦不堪言,大前年大小姐组织工人上街罢工游行,那些东洋人便开枪打死了十几个人,从此工人们就怕了,个个战战兢兢地为他们卖命,只是眼下绸厂在他们的手里的状况大不如从前了……大小姐死得壮烈,拉了青木当陪葬也算是为太太报了仇。”长生讲着讲着便咬牙切齿起来:“现在是浅井主事,这王八蛋也不知给了那狗日的镇长多少好处,居然把老沈家偌大的宅院给东洋人当什么警备司令部了,门前门后都有士兵看守着,根本不让人进去。我想着也奇怪,这明明是我们中华民国的地界,这些东洋人怎么就反客为主了?”
沈汉民默不做声地静听,长生讲得激动,根本没有在意老爷腰间的那把枪已经被掏出来放在了桌案上。
……
一名妇人经过沈家陋舍,意外窥见了矮门里的一个旧人,便惊愕地快步跑下廊桥。那妇逢人便低喊:“沈家老爷,沈汉民回来了!”那样子无比神秘:“我听见沈家老屋里姨奶奶正在让软骨病喊爹爹呢。”
廊桥下的女人们三三两两地聚拢来,纷纷露出吃惊地神色:“沈老爷不是犯了私通罪,被抓去了么?怎么还回来?难不成又带了个小倌人回来做二姨奶奶?”
“哪能?”那妇人回道:“我往矮门里一看,你们猜我发现了什么?”
女人们不约而同地问:“怎么了?”
那妇人神色诡异地答:“沈家老爷的腿瘸了,走起路来一脚深一脚浅的,身上的衣服也不像样,完全没有了当年的风度。”
“该不会被人打瘸了吧?想当年他犯的可是私通的罪名啊!”
说话间,廊桥下走来一排东洋士兵,雄赳赳地挺着背有长柄枪的身板如同恶狼般招摇过市。东洋鬼们的步伐脆生生地踩在青石板上,女人们老远就听见了,个个惊魂般逃进了各自的家门……
从廊桥人家虚掩的门缝里,有人看见那天午后沈家老爷从廊桥下经过的情形。这男人果真瘸了一条腿,他穿得衣冠楚楚,不像那妇人所说那般潦倒,只是脸色苍老了一些。他一脚深一脚浅地慢悠悠地沿着青石板一路走着,走向那栋偌大的宅院——沈家曾经的宅院。
沈汉民瘸着腿从廊桥下走来拐进沈家大宅时已是午后,阳光打照在河埠头青灰色的台阶上,老槐树和它的影子一起如同忠仆般站在宅门前,门楣上的“鸣凤朝阳”四个字在阳光下竟讽刺般地生出了几许光辉,看得他的眼眉前起了一层薄雾。
从薄雾里走来两名东洋士兵举起枪挡住了他的去路,他们无声而蛮横地驱赶着这户人家曾经的主人。
沈汉民立刻振作了精神,露出奉承的笑脸,道:“我找浅井君,我是他的朋友。”
“你是少佐的朋友?”那士兵举枪打量着沈汉民,吐出一句不伦不类的汉语:“少佐有你这样的朋友?”
沈汉民笑着抬起手指了指两扇朱红色的大门,道:“鄙人是沈汉民,乃这户宅院的旧主,亦是浅井君的故友,今日特来奉上研制丝绸工艺的独家秘方的。”
……
“鄙人是沈汉民,乃这户宅院的旧主,亦是浅井君的故友,今日特来奉上研制丝绸工艺的独家秘方的。”沈汉民面对浅井依然是方才的那句话,他站在自家的屋堂里行的竟是客家的礼,而那东洋人则在堂上正襟危坐,一脸狐疑地看着他。
“你是我的故友?”浅井一脸严肃地问道:“我们好像素未往来!”
“是的。”沈汉民从容地作辑道:“我们虽未曾往来,但想当年青木君与我家的交情可不浅呐。浅井君可记得我家夫人徐慧和小女沈蓉?”
浅井的脸上出现一丝尴尬的神色,嘴角微微地牵动一下,甚至还隐隐地似乎由徐氏而想起那个水灵灵的陪房丫头,想起她在他身下声声的哭喊。浅井愣坐在那里半天不语,直到沈汉民一遍遍叫他“浅井君”。他才回过神来,一本正经道:“青木君早已跟你的女儿葬身火海,难不成你是来索命的?”
沈汉民仍是笑着,道了声:“岂敢?”自顾自地往一把木椅上坐下,举目向堂上高挂着的幅凝视了片刻,喃喃地念道:“堂中焕彩基第钟灵秀;屋内生辉子孙纳福昌——长发其祥。”又道:“难得这幅对联还留着,鄙人甚是宽慰。”
浅井抿嘴,似笑非笑:“我们大日本帝国向来是尊重中国文化的。”
“只是你们好像不太尊重中国的百姓。”沈汉民直言道,又见浅井有愠怒之色便转念:“听说我家的绸厂到了你们东洋人手中,前景似乎不太乐观?”
“你们中国人太狡猾,不肯把上好的丝绸做出来!”浅井绷着脸说。
“上好的丝绸是有秘方的,我说过此番前来是特地来奉上我家的方子的。”沈汉民从容地回道。
沈汉民说着用余光洞察起浅井脸上微妙的变化,只见他渐渐展开笑容,称了声:“沈老爷”随后让身旁的士卫为沈老爷沏茶。
“沈老爷,你不会开玩笑吧?”浅井试探道,他指了指院子里站着的两排士兵,颇有深意地:“要明白,你现在进的不是你们沈家的宅邸而是我们的警备司令部!”
沈汉民亦颇有深意地回道:“这个我晓得,只是秘方乃我们沈家历代之隐私,总得有个忌讳吧?浅井君既然崇尚中国文化,那总归要遵循中国人传承下来的老规矩吧?”
……
那天楚姝儿在桥畔陋舍的院门内守望,明知自家的男人一旦迈出门槛,走的有可能是一条不归路,却还是要这么痴痴地守望着,仿佛她的魂也早已被带了去。
出门前,沈汉民问她:“是否还记得我在上海百乐门所穿的那套西服?”她随即从旧箱取出那套衣服,当年男人西装革履的样貌顷刻浮现在她的脑子里,令她不禁唱出《追鱼》中的那段“……只见他头懒抬,眼倦开,脸庞儿与那潘安一样美……”
“姝儿!”男人动容地低唤:“再给我唱一曲《追鱼》吧!”
而女人竟腼腆了起来,她抱着那西服半遮着面,道:“多少年不唱了,怕是唱不好了。”
他缓步来到女人跟前,深情地注视着她,在她耳畔呢喃道:“姝儿唱吧,我已经好久没有听你唱《追鱼》了。”
楚姝儿羞怯地朝他笑了笑,将那西服递给他,清了清噪子,开了腔:“且把真身暂隐藏,变作了牡丹小姐俏模样,只见他头懒抬,眼倦开,脸庞儿与那潘安一样美,我与你水府人间各一方,却为何欠下这笔相思债?待我上前去唤醒他,只恐他醒来要将我怪,我若是不唤他,这万千相思怎丢开……”
那一刻,女人的身旁没有假寐的男人,惟有这个饱经风霜的沈汉民抱着他们的病孩静坐着欣赏着她的清唱。唱罢,雪儿展开僵硬的笑“姆妈、姆妈”地喊,两只手机械似地相互拍打。
“雪儿,你姆妈的越剧唱得是顶好的,人也是顶好的人。”沈汉民说:“你以后要为她争气,好不好?”
雪儿仰起软塌塌的脖子,傀儡似的被动地看着父亲,口中的馋涎顺着嘴角流下来,却仍是不知不觉地呵呵笑着。雪儿的一声“好”说得好艰难,以至于让父亲难舍般紧紧地拥住了她。
沈汉民的泪水从眼角滑流的一刹那,楚姝儿心头蓦然一紧,颇为动容地上前去轻唤:“老爷。”
“叫我汉民吧。”沈汉民含泪笑着,伸出一只手牵住了女人:“叫我汉民,我是你夫君呐!”
楚姝儿被牵着来到男人的近旁,从嘴里颤声吐出这个在心上早已默念了无数次的名字:“汉民!”她带着唱戏时的哭腔道:“我的夫君!”
男人将头颅深深地埋进了女人怀中,泪水淋湿了她的衣襟,他们的雪儿夹在父母当中,温顺得如同一只羊羔。
……
楚姝儿服侍沈汉民穿上那套西服,对着镜中的他抿嘴浅笑——十年前的光阴犹在眼前而人却再也不是当年的两个人了——他们老了。
男人转身对楚姝儿深情道:“谢谢你,姝儿,这些年来我欠了你的只怕是今生还不清了。”楚姝儿将西服的洋扣儿一个个地扣起,扣到他衣领处时忽然停住了——回想从前的他是何等高大,她必须踮起脚尖才能扣到他的衣领上的扣子,而今的他却无端地矮了一截——这一时之间,他们因离散而蹉跎的光阴又该如何追得回?
她哭,哭着接受了这个老男人深切的吻,吻过之后他又一转身缓步出门。她无言地目送着他走出房门,女人的泪水顿时决了堤……
罢了,沈汉民衣冠楚楚地出了院门,迎面撞见从桑林中归来的长生。长生叫了声:“老爷”追了几步,许是被沈汉民三言两语说服了,便折了回来,被动地进院来看守这扇残破的沈家门。
那日傍晚,天空忽然响起几声闷雷,吓得雪儿的脸色煞白,嗷嗷地哭喊起来。而楚姝儿竟浑然不觉,直到倾盆大雨瞬间淋湿了那条通往廊桥的路径,她才意识到这场来势汹汹的春雨已隔断了所有的前尘往事。
长生已将雪儿连同她的躺椅一起搬进了屋子,当他再冲出屋子背起僵在院门口的楚姝儿时猛地听到几下枪声从廊桥彼岸传来。
“汉民——”楚姝儿从惊梦中醒来,挣扎着从长生的背上跌落,疯子似的爬起再冲出院门,冲进如注的大雨中,她奋不顾身地奔上那条潮湿的路径,然而那双小脚像似被灌了铅落在淤泥中怎么也拔不出来。长生追上来再度背起她往陋舍中跑,她自顾痛不欲生地隔岸呐喊着一个人的名字:“汉民!”
……
雷声与枪声一起交织成一张恐怖的网将河岸边的沈家宅院禁锢在一片烟雨中,而所有的枪口都对准这栋宅子的旧主——沈汉民。沈汉民被绑在大门外的老槐树下,大雨胡乱地冲刷他浑身的血迹,那血迹从他的胸膛中淌下来,淌到地面成了一条浅浅的河流,门庭下的几束强光戏剧化将这条河流照得一片晶亮。
浅井从反锁的耳房中被人抬出来时,已是一具冰冷的死尸,几名身着合服的东洋妇人被迫跪在沈家堂屋里对着尸体嘤嘤啜泣。门外老树下被绑着的沈汉民胸膛中已被数发子弹刺穿,那些妇人的嘤嘤之声和着滴滴答答的雨声竟如此酣畅淋漓地让他在将死之际,煞白的脸上绽放出沉醉般迷人的微笑,那神情好比是在欣赏楚姝儿唱戏,一切来自肉身的疼痛都化为了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