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亦无悔
梁王府,邵钰衡一身酒气的斜躺在床上,见父亲沉着脸走进来,他连起身都懒得起了,眼一闭,做好了任他训斥痛骂的准备。可梁王没有骂他,而是坐了下来同他闲聊,语气罕见的温和。
“其实,长公主与你曾被先帝指腹为婚。二十年前,太后娘娘和你母亲先后怀了身孕,太后娘娘早你母亲一个月。先帝当时已有三个儿子,他希望太后娘娘能为他生个女儿,还说如果真是个小公主,而你母亲生的是男孩的话,两个孩子就结成娃娃亲。”
“可是不等小公主出生,太后娘娘就被关进了无镜寺。之后的事,你也知道。这么多年过去,我都快忘了这事,没想到那个小公主还活着。我见太后娘娘有意撮合你们,嘴上虽然没说但我心里其实挺开心,想着缘分就是如此奇妙,兜兜转转那个小公主还是我家的媳妇。”
“可是,这世间的事万千因果谁也无法料定,不到最后,不知结果。你和她不是相遇得太早,就是太晚,这不是你的错,也怨不得她,要怪就怪世事弄人。儿子,人活一世,纵然会遇到各种挫折,但没有过不去的坎,也没有离不开的人。就像你母亲……算了,其实我不说,你也懂。一时难过归难过,作为你一个男人,你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去做。”
梁王起身离开了,邵钰衡依旧没有睁眼,一行清泪从眼角滑落。
他和她不是相遇得太早,就是太晚,终归是有缘无份。
乔太后下旨命武卫将军邵钰衡护送长公主前往突厥和亲。旨意一下,众人愕然不解。这是嫌人伤得不够深,还要往人伤口上撒把盐?出人意料的事,邵钰衡竟然接了旨。
送亲那日,一群宫女内侍们哄着小皇帝扑蝴蝶捞鱼儿捉迷藏放纸鸢,用尽浑身解数,都没能哄住小皇帝。他像是猜到了什么,哭着喊着要去韫辉宫,乔太后就抱着他一起哭,想着是不是上辈子欠了图秀可汗。
送亲队伍出玄武门时,乔太后站在城楼上,泪流满面。她之所以同意女儿远嫁,是因为女儿对她说图秀可汗值得托付一生。不是儿女情长,不是风花雪月,就两个字,值得。她得不到的,她希望女儿能得到。
其实,当年她的义无反顾,她的真挚坚定,每一个青灯古佛相伴的夜晚,每一屡埋在心底苦忍的思念,都值得。只是,她不知道。斯人已逝,他含笑九泉,亦无悔。
魏国,岳州。
洞庭湖上乌云翻滚,电闪雷鸣,大雨转瞬即至,天地滂沱。
“愁云惨淡雨潇潇,暮暮复朝朝。小轩独坐相思处,情绪好无聊。”魏迎抬脚坐在廊下,手里捏着根狗尾巴草,望雨吟了几句诗词,回头看南颂珩,还在削木头,削啊削,从早削到晚,也不搭理他,闲得他都想削他了!若非这家伙在战场上依旧指挥若定,杀起人来龙精虎猛,他都怀疑他的脑子是不是有病?
魏迎对南风努努嘴,南风无奈走过去,坐在南颂珩对面,道:“将军,这好不容易可以歇几天,不如咱们去岳州城里逛逛?找点乐子啥的?”
魏迎用力点点头,附和道:“此计甚妙!据说岳州城里有一家妓馆名春庭洞,没错,就是洞庭春反过来念。洞里的头牌唤作小月娥,只卖艺不卖身,歌声甜美又弹得一手好琵琶!如此佳人,我等岂不会上一会?”
南风垂首,手指弯曲慢慢握成拳,若非碍于这厮的身份,他早就一拳揍得他满地找牙了!平时军营里的大小事务都扔给将军,他一概不管,估计他连他有多少兵马还剩多少粮草都摸不清,提起岳州城里的乐子他倒门清得很,连人家姑娘只卖艺不卖身都打听清楚了,估计早就想去了!
“你们去吧。”南颂珩头都没抬,“岳州城里尚有不少奸细,你们尽量低调行事,早去早回。”
“将军不去,我也不去了。”南风闷闷道。
“别呀!”魏迎一听就急了,“大军过几日就要开拔了,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什么店?”廊外响起一个脆生生的女声,一个手打油纸伞,身穿鹅黄裙的姑娘迈着轻快的脚步走了过来。
魏迎一看,提高嗓门笑道:“啊呀莺儿你来得正好!听说岳州城里有一家店的吊烧春鸡特别好吃,我们正商量着要不要去尝一尝呢!”
“去呀去呀!带我一起!”黄莺收了伞,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亮晶晶的。
“果然与我志同道合!”魏迎搂着她的肩膀,“你先去收拾一下行装,我待会去找你。”
“好呀好呀!我这就去!”姑娘撑开伞,提着裙子,一溜小跑钻进了雨中。
南颂珩抬眼看着魏迎,魏迎摸摸下巴,推开南风,坐在他坐的地方,“看我作甚?是不是觉得我魅力无边?”
“鸟姑娘单纯,你莫欺她。”南颂珩冷声道。
魏迎笑得好无辜,道:“你啊就是太一本正经!你忘了当初咱们是怎么从洛阳逃出来的?实话跟你讲,春庭洞是我开的,小月娥也是我的人,你以为我去只是会会美人听听小曲那么简单?错!大错特错!我去是为了公事。”
南颂珩沉思了片刻,问:“你还做妓馆生意?”他知道魏迎手下经营着茶庄、布庄、米庄,赚的钱都用作了军费开支,他平时虽不管军务,也没有闲着,只不过这些产业都是机密,极少有人知道他是背后的东家。他什么时候开始经营妓馆了?
“不多不多,也就在岳州、湖州、潭州、吉州和荆州有几家小馆,走的都是文艺路线,一直坚守从业节操,从不做那逼良为娼的买卖。”魏迎一脸肃然正气。
南风惊讶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这厮确定是他们的太子殿下?
魏迎自顾自倒了一杯茶喝了,手指叩着台面,抖着腿,嘴里哼哼着东张西望。
“殿下还有事?”南颂珩快烦死他了。
魏迎挠了下额头,叹了口气,道:“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说吧。”
“遇儿……嫁人了。”
南颂珩的手蓦然停住,过了半响才幽幽问道:“嫁给谁了?”
“还能是谁?”魏迎也是一脸落寞的抖了抖衣摆,“已经称霸落星峡左盟的图秀可汗,他以江山为聘,求娶遇儿。十日前得到的消息,这会儿送亲的队伍怕是快出东齐了。”
南风一听就跳起来了,也顾不得魏迎的身份了,三步并两步冲到他跟前就吼:“你咋不早说?”
魏迎吓得抖了下,伸手抹掉脸上的唾沫星子,正要发飙,却听南颂珩道:“挺好,配得上遇儿……遇儿跟着他,会好好的……”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手中尚未成形的木雕,话也不知有没有说完,喉结上下动了动,就没有多余的反应了。
雨声小了,魏迎拍拍他的肩膀,起身戴上斗笠,踩着木屐,身影消失在那一川烟雨中。
“将军……”南风愁肠百结,欲言又止。
“没事。”南颂珩轻叹一声,摩挲着手中的木雕,“遇儿总算有了好的归处,图秀可汗是个有能耐的,他定会护她周全。我应该为她感到高兴……”他闭上眼,眉头轻蹙,停了片刻,他扶着桌面站起身,望向廊外。
廊外几丛青竹被雨水冲刷得东倒西歪,小池塘的水满溢出来,几条锦鲤在池边扑腾,合欢花凋零一地。
他就这样望着,一直望着,望尽湖波淼淼,望尽远山重重,望不尽此生怅惘。
雨丝飘进来,吹在脸上,微微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