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双喜台的班主把一册章文狠狠丢在地上,精心的木制封面砸在地上,裂成两半。
“你这写的是什么垃圾啊?”他一横眉,将尖酸刻薄的劲头拿捏的恰到好处,“你这东西写在纸上,拿去做厕纸怕是都要被王公贵族狠狠嫌弃一番!”
双喜台背后的大掌柜是当朝一位副相,故这位班主也会了那套碾压人的功夫,他继续说:“你到底会不会写戏文?”
下面的那人垂眸轻点头。
“会什么会!”班主又高声反驳道,“你不适合干这个!滚回去背你的药名吧,写戏文这碗饭你端不动!”
站在中央低头挨骂的是十三岁的姬苓。
这是他第一次写戏文,昨夜,他捧着花重金修订好的戏本痴痴地看了一夜,沉浸于每一个他刻画的人物,又感叹每一帧情景背后的伏笔。
可是,就在刚刚,他视若珍宝的戏本被别人说成垃圾。
一文不值。
他的心好像装载进泡沫里飘上天空,骤然被别人投射的小刀子刺破泡沫,一下子,从云端跌进了深渊。
他拾起戏本子,拱手向双喜台班主道了声谢,转身离开了。
他迷了路,闯进了后台。
从厚重的棉帘子缝隙中,他看到了台上的男子。
自古,男唱戏女唱曲,这好像是被约定很久的事情,所以在戏台上,很少会出现女子,就算零星有一两个,也是最不值钱的戏场。
那男子扮的是花旦,一开嗓便是技惊四座,眉目间尽显闺房女子的情情爱爱,几下便将人们带入戏文。
这场戏讲得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悲剧。
最终,她倒在王剑之下,只为了守护身后她最爱的人。
尽管,他是个叛臣。
她没有看到拼死守护的人也终究难逃其命,却只是感动于最后倒在了他的怀里。
曲毕,台上人在掌声雷动中下了台。
后台里的人一股脑地围了上去,有人给他擦汗,有人帮他脱衣裳,有人给他递上茶碗。
姬苓手中紧紧握着已经破损的戏本,右脚迈出一步,又退了回来。
他犹豫了很久,直到那人身边的人都退了下去,只留下一个照顾他的侍从,他才鼓起勇气走了过去。
结果,还没等开口,就被他的侍从赶了出去。
他像被霜打一样抬不起精气神地回了家,从第二日开始,他日日去双喜台听戏,却发现,那人一月好像只演两场。
于是,他日日去,月月去,终于在第四个月的时候,跟那人说上了话。
“哥哥......”
他还没继续说话,那人就轻声笑起来,跟身边的人说:“他竟叫我哥哥?我都快忘了我是个男的。”
他的声音很柔,音色略高,非常符合一个花旦的标准。
他长得也很柔。
柔媚的柔。
“小孩儿,你叫什么?”他俯下身来,把脸凑近了姬苓,问道。
姬苓被他精致的脸吸引,轻声回应:“姬苓,茯苓的苓。”
“哦......”
他只是回了一个字,却让姬苓第一次感受到原来一个字也可以说出好几个调子。
“哥哥叫什么名字?”
“我们角儿的名字也是你能问的?小孩儿别瞎打听!去去去,别打扰我们角儿休息!”姬苓没说两句,那人身后的侍从就急匆匆来催他离开。
“哎!”他抬手拦了拦,侍从便点点头退后,不再言语。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笑了笑,“我姓宋名清影。”
宋清影。
姬苓心里盘算着,若是一个志在疆野的英雄儿郎叫这个名字,他或许会感慨一句人与其名实为不符,可面前这个花旦扮相的名角有一个这样的名字,确实合适得很。
“我看见你好几次了,你找我有事儿?”
“姬苓有事想求清影哥哥帮忙!”姬苓后退半步,深深鞠了一躬。
宋清影身后那个侍从又一次冒了出来:“少在这攀关系,谁稀罕你一句哥哥!快走吧!”
“你今日怎么这样,一个小孩儿而已,你别吓着他,我口渴,你去给我烹茶吧。”宋清影把他打发了出去。
但他这两句话,也确实把姬苓吓着了。他呆呆地愣在原地,不敢上前。
宋清影朝他招了招手,袖子上的飘带扬了扬,擦到姬苓的胳膊,他说:“来,坐。”
姬苓抬头看了看他,看到他眼底难藏的轻柔,才敢上前。
“这是什么?”宋清影指了指姬苓手中的册子,问道。
姬苓小声说:“戏本。”
“戏本?”宋清影笑着继续问,“你写的?”
姬苓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宋清影从他手中抽走戏本,打开看了看。
顷刻,他抬起头,眼中多了几分欣赏。
“这真是你写的?没有你家大人代笔?”宋清影似玩笑地试探道。
“没有。”姬苓仰着头,重重摇摇头。
“那你带着它来找我有何意?应去找班主啊,这买收话本子的事儿可都归他管。”
“班主不喜欢我的戏......”姬苓表现出些许失落。
宋清影斩钉截铁地说:“他不喜欢,我喜欢。”
“你想不想......我替你唱这出戏?”他眼底的笑深邃了些,姬苓望着他的唇愣住,他从未想过,眼前这京都名角儿会喜欢他的戏。
他的嗓音不知为何有了变化,在家里每每说上一句话,都要被爹爹冷嘲热讽一番,然后逼着他去背药名,故这半年,他变得少言少语。
习惯性地只是猛地点头。
宋清影的面上露出更深的笑:“那......你叫我一声师兄,我就带你去我的戏楼。在那里,没人会说你这戏写的不好。”
“师兄......”
“哎!”
宋清影拉上姬苓的手:“走,师兄带你将这册戏文搬到台上去。”
不知为何,宋清影听到这句师兄,竟乐得如同一个孩子。
他们两人相差足有九岁。
经了专业伶人的修改,姬苓主笔的这出戏,竟在云彩里轰了一声巨雷。
首演当夜,姬苓与宋清影坐在戏楼西檐上,那天的月亮很美。
也许,月亮周而复始,圆缺相迎,一直很美。
只是今夜月下的两人,心情更美。
宋清影把姬苓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说到:“我知道,你是姬姓后人,姬姓自古世代药师,为何独你作戏?这不应该啊......”
“一开始,爹爹让我背药名,我偏不愿,听过几场戏,便喜欢上,自己也开始唱,我......我原并不是作戏人,是因嗓子受了伤,唱不了了,但又不甘心回去做万年不变的药师,索性抛开嗓子,写了第一本戏。”
姬苓的声音有些低沉,曾经,他也是与梦想很靠近的,那些他偷偷跑去戏楼唱念做打的日子,他很欢喜。
半年之前,他每日早上约上霍家儿郎霍墨塘一起从家里跑着去最近的一处小山,他站在山顶喊嗓子,霍墨塘则在他身边扎马步。
相伴一起看了日出之后,他俩又一起延着山路跑回家,正好赶得上吃早饭。
从他嗓子不够亮堂之后,再没跟霍墨塘一同去过那处小山。
他开始忌讳曾经自己唱戏的所有回忆。
“嗓子受了伤?如何伤的?”宋清影侧过头来,轻声问道,语气中蕴含了不少关怀的味道。
姬苓摇了摇头:“不知,只是有一日起,再唱不出音来。”
“倒仓?”
“师兄,何为倒仓?”
“就是你长大了。”宋清影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
“可长大了,就不能唱戏了。”姬苓眼中含着泪,“我不想长大。”
“怎么可能长大就唱不了戏呢?你见过几个年少成名,唱过十三岁就不见踪影的人?就说师兄我,都已经二十二了,你不是还能听见我唱戏吗?”
宋清影勾着兰花指,用中指指腹将姬苓眼角的泪擦掉。
“告诉师兄,你喜欢唱戏吗?”宋清影扶着姬苓的头帮他坐正,手按在他的肩膀上,突然收了脸上的笑,庄重起来,“是真的很想一直唱下去,不管有没有人听,不管得到什么样的名誉,这辈子一直唱,唱到老,唱到死吗?”
姬苓忙着要点头,宋清影突然一勾手,用食指抵住他的下颚,说到:“想好再说,我要的不是一句冲动的承诺。”
姬苓拉住宋清影的手,改坐为跪,他神圣地点点头:“师兄,我真的很喜欢唱戏。”
突然,他眼中的光又暗下来,他顷刻垂下了头:“可惜再也唱不了了。”
宋清影单手托住他的脸,手指的温度让人很有力量:“倒仓有办法解决,只要你愿意继续唱下去,师兄帮你。”
“真的吗?我的嗓子还有救!”
“当然,从明天起,按我说的做。”
姬苓从第二日开始,便每日跟宋清影待在戏楼里,从卯时三刻到酉时末刻,一日三餐都由宋清影亲自调理,每日还要饮一盅粮食酿。
这是宋清影的秘宝。
足有三年,姬苓一日不得闲,跟着宋清影到处巡演,开阔了视野,也懂了很多官场和高门阔府中的门路。
果然,一朝亮嗓,是连宋清影都为之震惊鼓掌的程度。
倒仓期过,老天还给了姬苓一副比之前还亮的嗓子,不足三月,他成了京城里较有名气的小生。
又是一年时间过去,这日,戏楼收到了朝中周相的召文,说是家妻想听宋清影唱一出《玉簪冠》,命择日上门。
得到这召文的当天,戏楼里上上下下没人敢言语,都看得出宋清影的脸色,他们都是宋清影的同门,都知道对于宋清影来说,这位姓周的王相,乃是与他不共戴天的。
“我不去,你把召文给他退回去,就扔到他们家门口去!”宋清影将手中的绢扇丢在地上,跟刚才进来的那个小门徒嚷着说。
姬苓把扇子捡起来递到宋清影手上:“师兄,那人是谁啊?”
“谁?一个自打娘胎出来就烂了心肝肺的杀人魔!长着八只眼睛七张嘴!他不配听我的戏!”宋清影使劲摇着手中扇,即便这样也还是被气得出汗。
“师兄,他是国相啊,你真的不去吗?”
宋清影的态度非常坚决:“我说了我不会给他唱戏,就算是用千金砸我,我都不会让他听见我一个音。”
门徒被宋清影赶出门去,姬苓连忙跟上问了原因。
门徒说:“姬公子,咱们角儿跟周相是水火不容的,我来得晚,也不知具体是什么原因,只听说,角儿的师父就是被周相罚了杖刑,生生打死了。”
“啊!”姬苓大惊。
“所以角儿不收周相的召文也是能理解的。”门徒咬了咬唇,又说,“可这上门将召文归还的事儿也是要掉脑袋的啊......”
姬苓接下召文:“这样,我替你去一趟,周相府宅的路我也识得。”
“真的呀!那有劳公子了!”门徒忙不迭从这件事中抽身。
次日一早,他派人去戏楼跟宋清影告假,说是自己一早起来有些发热,被爹爹扣在家中喝药,今日不能来了。
宋清影嘱咐他好好休息,安养好身子。
得到消息之后,他独个儿一人去了相府。
经人引荐后,他面见了周相。
“周相安好,我师兄近来染了风寒,不宜开嗓,又怕扰了相夫人的雅兴,故遣小可而来,这曲《玉簪冠》,小可得师兄亲传,也略有心得,不知是否有幸献丑?”
“风寒?我昨儿尚得知他在双喜台赚的盆满钵满,怎得今日便来我这以风寒为借?这是不把本相放在眼里了啊......”
周相看着便是一副恶人面相,他故意抻长了语气说话,听起来确很有震慑力。
“周相说笑了,师兄尊敬相公还来不及,怎会行大不敬之逆?风寒确有其事,应当也与昨日加演有关。”
“尊敬?尊敬为何不今日亲自来见本相!反倒让你这样一个黄口小儿来!行!不唱是吧?本相足以让他以后再也开不了口!”
周相一拍桌案,案上的茶碗跌跌撞撞险些掉在地上。
“相公息怒!”姬苓俯身道。
“那就你唱,唱得好本相抬举你,也让你尝尝内安第一名伶的滋味。”周相摆摆手让姬苓退下。
“多谢相公抬举,名伶之位仍是我师兄,小可不争不抢,只是还请相公宽厚仁心,勿怪他就好。”
“哼,还没有功就在这跟本相提起要求来了,你明日若讨得夫人开心便罢,如若不行,你跟你师兄的命本相都要。”周相冷笑一声,“内安城之大,会唱戏的不止你们一家。”
出了相府,姬苓有些犯愁,这场《玉簪冠》,他自己是唱不了的,筝鼓总要有,还得带上念白和武生,至少也要二十人。
幸好,宋清影的场次都是月前就排好的,次日他需要一早出发去春朝镇。
宋清影不在,姬苓便甩开膀子将戏楼里的人带了出去,到相府给周相和夫人唱了一曲《玉簪冠》。
这场戏,无疑成了姬苓声名远扬的拐点。
他的预计只是替宋清影缓解和周相之间的关系,毕竟他是堂堂国之副相,是他们这些人得罪不起的,却不想一曲成名。
周相给了他不少风光,这件事,是瞒不过宋清影的。
这日,姬苓自知有错,早早便去了戏楼,想要跟宋清影道歉,却正好撞见了周相的手下来戏楼送奖赏。
不光给了银钱嘉赏,还给戏楼换了他亲笔题字的匾额,姬苓离老远就看到宋清影的面容是铁青色的。
他板着脸送走了来人,眼神犀利地似乎要将姬苓生吞。
那是姬苓从未见过的模样,他真的有些慌乱和害怕。
“你如今长大了是吗?我的话你就不必听了,是吗?”宋清影将姬苓拉到房间里,反手关上了门。
“不是的,师兄,我只是想......咱们不能和当朝副相抗衡的......”
宋清影扬了扬调子:“我说了他不配!他杀了我师父,哪里来的脸听我的戏!你也一样!他不配!还把他写的匾额挂在我家戏楼门口,这是成心来恶心我的吧!”
“配不配原是我自己说了算,师兄,你不能捆绑我的选择。”姬苓突然强硬起来。
他的态度把宋清影噎住,宋清影张了张口,却没说话。
“师兄,我虽也登过台,得了不少称赞,可是四年了,四年来没有一个世家大族愿意听我的戏,我需要这样一个高官来告诉大家,我虽生在药师世家,可我的戏也是极好的!”
宋清影不敢相信这是从姬苓口中说出来的话,姬苓藏在衣袖中的手也是紧紧攥拳,才让他有勇气编出这些假话来。
“师兄,我需要他告诉天下人,我姬苓!也是一代名角儿!”
“是不是名角儿对你来说很重要吗?你就这样在意一个虚名吗?”宋清影的声音冷静下来,他冷脸问道。
素日他望向姬苓眼底的那片温柔如水荡然无存。
“是,我在意。”姬苓直视他的眼睛,“因为我爱戏,我想要把这件事做到极致,我需要有人认可我。”
“姬苓,咱们虽是伶人,是他们口中的戏子,可我们也是要有风骨的。”宋清影第一次叫他的全名,眼中的疏远和遗憾是姬苓看得出的。
“我宋清影习戏而来,师父曾教何为戏之高度,戏之风骨,这些你都不明白。”宋清影轻叹一声,转身离开。
姬苓等他消失在视线里之后才敢抬手拭泪,低声喃喃:“风骨......要风骨有何用,你不给他唱险些没了命,若不是我讨他欢心,今日师兄连教训我的机会都没有了......”
那日,周相杖杀宋清影的命令已经传了下去,是姬苓拼死护住,又亮出姬姓后人的身份,威胁周相若是杀了宋清影,往后姬氏定会让他世代无后,这才让他收了命令。
可这些,他永远不会让宋清影知道,他了解宋清影的风骨,也知道宋清影视戏如命,为了保护他的自尊心才选择了这种残忍的方式。
但周相心胸狭隘,又岂是善罢甘休的主。
次日,周相派人来送了一壶甜酒,并说一定要亲眼看着宋清影尽数饮下。
倒在杯里的甜酒中有无数清晰可见的碎石粒。
宋清影轻哼一声:“看来周相杀了我师父,也一样不会放过我了?”
那人抄着手:“这话可错了,这是国相的恩赐。”
“我若不喝又如何?”宋清影抬眼问道。
“国相赏赐,不喝即为不敬,你这戏楼上下人也有近百吧,他们的命都不重要吗?”
宋清影紧了紧牙关,端起杯来一饮而尽。
碎石划破他的嗓子,甜酒狠狠刺激着他的喉咙。
“还没谢恩呢。”那人步步紧逼。
宋清影道:“谢......”话未毕,便吐出血沫来,他的嗓子就这样被周相给废了。
“这只是一个教训,望你谨记。”那人留下话来便走了。
姬苓赶过去的时候,医官已经表示没办法了,宋清影往后再难登台了。
姬苓愤恨地去了相府要说法。
“相公既已经答应我放我师兄,为何又要派人去毁了他的嗓子,一代名角儿不能登台,你还不如杀了他。”
“你要求还真是不少啊,本相都已经答应了你不要他的命,小惩大戒而已,你别是但凭两句戏文便失了分寸,也敢来干涉本相了?”
姬苓讨要说法失败,被人从相府给推了出来,他在路上走着走着,不知该如何面对宋清影。
尤其是当他想起适才周相的话。
“你代替他成了这京城名伶,自然没有他的一席之地了,现状就是这样的残酷,你倒是应该感谢本相成就了你。”
可这本不是他想要的。
也不该是宋清影的结局。
他回到戏楼的时候,宋清影已经背上了包袱准备离开,他失了嗓子,没有颜面继续在内安城生活下去了,他感觉每个人看向他的眼光都是向他投来一束火焰。
要活生生将他烧死。
“师兄!”姬苓叫住宋清影。
他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他说:“姬苓,往后你遇人不必再说是我宋清影的师弟,我也不会借此来攀你,我陪你走过的那段寂寞的路,你就当是为你将来的繁花红毯铺的路吧......”
“我以后再不能唱了,正好,内安第一名伶的位置交给你了。”
他留下这话便前行离开了,从那之后,姬苓再没有见过宋清影,只留下那四年朝夕相伴的回忆。
而后,他建立了漳福楼,成了班主,做了名角儿,行事中多了风骨,也总能看到宋清影留下的影子。
直到他明知一死也用尽余力助霍墨塘一臂之力。
皆因师兄说,伶人也是有风骨的。
“师兄,我的风骨你看到了吗?”
闭上眼睛的时候,他仿佛听到风中那熟悉的声音。
是宋清影悠然的一声:“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