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雩洲外,整个编队都望着结界外长跪的少女,鸦雀无声。三当家还没有说话,他们也不知严镇接下来会作何指示,也不敢为他们的执事大人求情。
据外圈结界的密探所言,胭脂执事已经在此地跪了三日了。
“他救你了?”
“是。”胭脂答道。
严镇向她身后望去,她护着一个银发的神,那神双目紧闭、嘴唇干涩,胸口更是凝着紫红色的血。
别人不怎认得他,但严镇一见此人,双目之中却燃起了仇恨——但没有表露出来。
“胭脂执事快起来吧。他既是执事的救命恩人,就当是我的贵客。开禁制。”严镇道,说着去扶起胭脂,没料到胭脂没想起来。
他的余光又看到了那个神。即使沉睡,也似乎能听到他以威仪之下,缓缓读出的一句句神谕,还是那个掌管三千雷霆的司电。然而此时他的心脏却被洞穿,胭脂用了法术封住了他的时间,延后了他的死亡。
“执事还有话要说?”
“胭脂不愿对人亏欠,求三当家救救他。”
不雩洲自古不欢迎神和通灵,因此一道禁制隔开不雩洲和外界,把重天和九幽人挡在外面,除非有当家愿意为他们开禁制。近三百年,不雩洲只三次开过禁制。第一次,严伯引,也就是严镇的师尊,为了一位女神免受重天追杀开了禁制,据说后来她拜谢当家后离开,魂飞魄散了。第二次是重天与九幽大战,严伯引等不忍生灵涂炭,为九幽开启禁制,只是九幽的勇士宁可埋骨沙场也不愿至此避战。
第三次就是严镇为胭脂开了禁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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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现在不想见你,走吧。”
女子着一席黑斗篷,一条黑纱蒙住半张脸,衣裙的面料是轻滑的丝绸,质感却厚重,裙摆上绣一对凤凰,随着她步步生莲,凤凰振翅欲飞。帽檐两侧手编的金丝桂树叶作饰,袖间垂下金丝流苏。
通灵皆以妖异为美。九幽人认为,美就要美得惊心动魄勾魂夺魄。而她正是这样一瞥惊鸿、顾盼生姿的人。
严镇腹诽,是你巫齐夜有话要说,却说胭脂不见我。
“直说吧,她听到也无碍。”严镇冷漠地向她身后瞥去,那门没有开的迹象,他便准备走开了,其实并没有陪她闲谈的意思。严镇的衣角随着他的步伐飘动,他那一身白色长袍,每每去到人间,念出咒语和术法,三当家的淡然之姿,仙风道骨之态,重天上神不过如此。
“皇妹果然深明大义,和你这无礼的三当家完全不一样。”
巫齐夜特意把两个称谓加了重音,果然叫住了严镇。
“我不是我师父。我大可以叫几个打手,赶你出去。”
“她好像司尘。无怪司电愿意用命换她再活一次。”巫齐夜道。
“九幽大星见,你最知道这世上没有转世轮回。”严镇出声提醒。他这个超脱生死之人,自然早把生命中的一切都看淡了。
“可我也最希望这世上出现奇迹!”巫齐夜立刻红了双眼。她比谁都清醒,却比谁的执念都要更深。
“你已经活了三百年,这事过去了一百年,连师父也去了十余年了。”严镇道。
“若是你!看着胭脂替你挡天劫灰飞烟灭!你再跟我说一遍此话!”巫齐夜道,继而冷静下来,“就这一点来说,伯引没看错,他选你,只因你是个无情之人。”
严镇措辞了片刻,才回答:“再像也不是。”他本还想说什么,最后作罢了。
“原来你还是有点感情的。有一个人在风能扎死人的天气抱你进屋,你才能是现在活着的三当家。”
严镇意识到巫齐夜在观测他的意识之海,于是施法干扰。
“‘照命’就是给你这样用的?”严镇不怒,只是不想回忆,只是觉得可笑,他和其他大漠的皇子皇女本该平起平坐,可就这样被人随手扔在路边,指望他在那个日子冻死。
“你那后母,本该是个好人。她是最不该随着国灭一起死的那个。”巫齐夜道,严镇愣了片刻,“那时候她还是贫苦人家的女儿,还不是王后。”
“她不该爱上大漠王,这样他们不至于死绝。”严镇道,自己接下去说了,只有自己把巫齐夜的话堵死了,才能让她甘心闭嘴,“可惜,大漠王爱上了她,却把我丢给了师父。再后来,鲤跃龙门、麻雀成凤凰、蚍蜉羽化成仙,平民女子成了王后,太子出生。她是个带来祥瑞的人,自她母仪天下,大漠就再也没有那年那样冻死人的雪了。”
“难以想象你不恨他们。”巫齐夜道。
“恨?有什么可恨,我与他们两不相干,只是多谢王后救命之恩,严某无以为报了。”
巫齐夜想做的是激起严镇的情绪,而严镇的应答就只如一汪漩涡,把她攻击性的言语全都卷了进去,然后沉入海底。
“不知道大漠王是否后悔,没有选择西海,而是选了上野。”巫齐夜道。
年岁大了、昏庸了的大漠王,只一心想为掌上明珠招一位合心意的驸马,却引来了上野的剑公子、新王爵沈云嘉,同时也招来了亡国之祸。胭脂,也本该死于他的剑下。
听到“上野”,严镇陡然生出怒意:“我一定要他死。”
严镇明知她是故意激他,想让他失去理智,但从心里发出来的恨,只用理智,是拦不住的。
“这就对了,我也要李未央死。”巫齐夜阴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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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
“主人,属下去追,还来得及。”司风着一身素色宽袖长袍,留着过了腰的乌黑长发,眼神清亮。
而李未央只是摇头,出神地盯着她扬名四海、引以为傲的神器,棋。从前,她只要动上面任何一颗棋子,都能随手改写一个人的命运,随意引起一场浩劫。
她曾随手将一枚棋子扔出棋盘,就预写了九幽二星见的陨落。
就在不久之前,她仅因为无聊,就选择让沈云嘉以一己之力将大漠亡国。
而此刻的李未央,神力已经所剩无几,扔出一枚棋子甚至杀不死司电。而如今的棋盘直接拒绝了她,她执意要动棋子,棋盘就将她推开。现在命运棋盘选定的棋手,早已不是她了。
“果然,上神们的东西,都只认强者不认主。”
“主人。”司雨端正地跪在她身后,李未央回头,却只看到他的眼睛上蒙的一块白绸,不由心中袭来一阵悲戚。
曾几何时司风司雨司尘司电,作为她的神仆,他们四个跟在她身后,站在各个上神中间,每个都是重天最风光的神。但现在这段鲜衣怒马的时光死去,司尘已故,司电心生叛念,只剩下司风和司雨,对已是强弩之末的她仍旧保持忠心。这忠心如今还能有几分真心,李未央也不敢细想。
司命擅离未央宫,上神不满,降下神罚。于是,司风被夺听觉,司雨被夺视觉,司电被夺语言。这不成影响,但是一次警告,再有下次,后果将不堪设想。
终于李未央这时候后知后觉,原来她也只不过是上神的看门狗。
“司雨,你说,是不是百年之前就应该放他们走,反正我留不住。好了,现在司尘的诅咒应验了。”李未央不信司尘的遗言能影响她,却比谁都在意那句“求而不得”的诅咒。
因为她确实求而不得。
“没有转世,司尘已故去了。”司雨答道,“主人仍会万世千秋。”
别人都以为四个神仆一心同体,但李未央比谁都更清楚,司风司雨比起司尘司电的处事,一贯都更谨慎,每一句话都谨慎得不像有他们自己的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