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路遥
经过凤轿旁侧时,郑经感到那块沙雕木头长羡终于瞥了过来。他也转身看过去。对方正用打量的眼神看着两人,尤其是沉画。
郑经本想开口解释,但是考虑到沙雕并没有询问的意思,于是径直走到马车前。“公主殿下,此女涂山沉画,擅医理,可为殿下所用。”他边行礼边向沐鱼介绍道。
沐鱼斜眼睨了沉画一下,“方才有印象,若是姑娘懂医,便上来罢。”
“奴婢沉画,愿尽心照顾公主殿下。”沉画伏跪在地,叩首。
“不必多礼,能做事才行。”沐鱼此时额间都显得苍白,明显很不舒服,在郑经听来,自然是挑剔之言,有抱怨但能为她减缓症状便是上策。
沉画起身,轻声道:“奴婢现在便尝试为公主减缓症状。”她凑近沐鱼,坐到车夫的位置上,“请殿下伸手。”
沐鱼照做。
沉画按照手穴的部位用力按压。其实她也没多少力气了。但是必须得拼。
“啊!”沐鱼吃痛地叫了一声,抽了手。“弄疼本宫了。”
“奴婢知错,但请殿下稍微忍受片刻,若是奴婢医治不力,殿下尽管责罚。”沉画退下马车,又跪了一跪。
郑经在旁边看着,忽然有些心疼。
太心酸了啊。
“起来吧起来吧,别动不动就跪。本宫也不是不好相处。”沐鱼言下之意是向郑经表明自己的态度。
郑经伸手扶起沉画。
“多谢公主殿下,多谢郑大人。”
沉画继续为沐鱼按压穴位,两息之后,她问:“公主现在可感觉好些了?”
沐鱼眼睛发亮,眉梢带着笑意,“确实,舒服多了。你还真是神奇,按压一下穴位就能好受许多。”
“殿下过奖了,不是奴婢神奇,是手穴神奇。”沉画露出一个甜甜的小酒窝,“还有更神奇的呢,揉一揉小耳朵,能够让殿下的头部舒缓很多哦。”
沉画一改方才的沉闷,说话都变得有趣起来。
“没想到你竟是个爱撒娇的。本宫倒是喜欢这样的性子,纯粹。”
郑经见状,喜笑颜开,忙插口道:“既然这名女侍得了殿下欢心,殿下何不就叫她跟在您身边伺候呢?”
沐鱼沉吟片刻,“也不是不可。这一路舟车劳顿,她跟在本宫身边照应。我初入夏土,近身仍需自己的贴身女婢,请大人把本宫的宫婢也叫来一位罢。”
郑经想,这位公主殿下也算是聪慧,一个人族女侍跟着,一个鲛族女侍看着。反过来,大夏也是,知道沐鱼身边暂时少不了鲛族婢女,对他们而言至少也要做到,一个鲛族女侍跟着,一个人族女侍看着。
就这样,沉画成功地进入沐鱼的凤轿。沐鱼与她相视而望,喜不自禁。不过两人都没有说多余的话,毕竟车夫就在帘外候着。
不一会儿,沐鱼的一名贴身宫女流碧也进来与两人汇合。
流碧并不知道沉画的身份。此前她一直在沐鱼宫里伺候。这样也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虽说挑出来跟着沐鱼的两名鲛女都是最忠心耿耿的,可却难以保证大夏的法师不会对她们施以法术,又或者下了药毒,进行控制。再者,前车之鉴就摆在那里,此前银姬的女侍姒久便被陷害没入浣衣局了。
沉画的身世目前是个秘密,她在海国的经历也是保密状态。
车队继续前行。
郑经的侍从在前方开道,另有护卫数名在凤轿前方。长羡紧随沐鱼鸾驾。后方是女侍车辆。
鲛族护卫与大夏护卫交织殿后。
为沐鱼驾车的车夫,其实是一等一的好手,尤其是听觉甚佳。他一边御马一边留意着车厢里的动静。
“公主殿下,可感觉头部轻松些了?”沉画用按压耳部相应穴位的方式放松沐鱼的身体,在流碧面前,她也显得小心翼翼,表现出一个人族女侍该有的样子。
“嗯。”嗯、嗯、啊、啊,这样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到车外。车夫想,这女侍的能力还真是不错,至少能哄得公主欢心。
来时,郑经便宜行事,自己与两三个护卫行至苏州城探察。剩余的护卫与仪仗队结伴相行。大部分是直接前往目的地,小部分是跟在郑经身后。最终都在海港城汇合。
归时,不可避免的声势浩大。为了不扰民,最方便的行路途径自然是沿着山林长道行进。
待到晚间,郑经会命令车马在驿站休息。倘若途径城镇,他会吩咐侍从在城门入钥前进驻,停在最近的客栈。
迎亲队在扬州城歇脚那晚,郑经将一部分护卫派去打前站,接下来会走水路,沿通济大运河直抵京师。
夜间服侍公主入睡,还是沐鱼的两个贴身宫女。沉画仍然与绮叶还有兰儿住在一起。
等到两人熟睡,沉画照旧开了窗口。
长羡一闪而进。他点了兰儿与绮叶的睡穴,还设了两个小结界。其中一个罩住自己与沉画。
沉画将一封信交给长羡。“蒋麟是个可靠的,好人。我想问问他我姐姐是否安好。另外我有东西寄存在他那里。”
“我知道——长——”沉画想了想,还是改了称谓,“领主您在扬州有人,可以帮我递消息到江宁。”
长羡在陆上的身份,明面上是海国和使大臣,暗线上是星落组织的领主。
“几日未与你得空讲话,倒是生疏了?”听到沉画这样称他,长羡凑近一步,俯首看她,模样仿佛是在审视,却透露着几分英邪的霸气。
“求人总要有个态度呀。”沉画破严肃为嬉笑。
“这几日,还好吗?”长羡见沉画绽开了笑容,态度也变得温和起来。他摩挲了一下信封,收下了。
“嗯。大多数时候靠着止痛丸,撑着。自己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给自己用耳针。”
“难为你了,躺着休息的时候要留心。”长羡伸手将沉画的长发别到她耳后,探了探她的耳朵,抚掉上面残留的血痂。
“这是自然的,夜里戴针我都不敢翻身。止痛丸效力过了之后,半夜也会被折磨醒。然后再醒醒针。待到快天明时,拔针。”沉画隐忍着承受的苦痛,随意说出来这些,就好像当事人并不是自己。
长羡捻诀,将一股真气输送到沉画体内。
“乌沿已经在荥阳岸口等待。从荥阳前往洛邑,会有所行动。”长羡收回手,有些不舍,“我不宜逗留,还有事情要办。你且安歇,顾好自己。”
沉画垂眸,“好。”
望着长羡离开的背影,沉画才发觉自己忘记了一件事。
谢谢你啊,长羡。沉画很认真地在心里道。
倔察拿着信封,有些垂头丧气,嘟囔着大司祭明明自己就在扬州,却不去见碧玉大家。
虽然他跑腿跑惯了,但他也知道,碧玉大家最想见的是领主大人,而不是他。
小秦淮河畔,灯火通明,春色旖旎。
碧月楼像往常一样热闹。客人们喜欢来,因为这里有美人,还有美鲛。有人喜欢黑发黑瞳的女子,便有人喜欢蓝发碧眼的姑娘。
倔察掠过一楼的歌舞喧嚣,二楼的满室春光,径直落在三楼里间。
“既然是领主的吩咐,我自然会尽快办妥。”姿色艳丽的女子正对镜整理妆容。方才下楼陪酒,唇脂褪了些。
她接过信封的时候,晃了晃身子,裙摆随之动了,拖尾在地面上,金线映着流光,摇摇曳曳。
“有劳碧玉姑娘。”倔察低眉,想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奈何只有他一人面对碧玉大家。镜子里反射出的幽怨眼神,让他不忍直视。
碧玉将唇纸咬合,鲜红的印痕挂在其间,心道今夜的妆有些浓了。“不知领主大人近来可安好?”
这句话显得很是多余。
“当然当然。”倔察回答得也多余。“姑娘有话要捎吗?”
碧玉看了看台前那个香囊,那是她悉心求教江南最好的绣娘编织成的,细节繁复,颇费了她一番眼力。到现在,她手上还有针眼。“本打算亲手赠予领主,里面有我为大人求的平安祝颂。”
倔察心想,领主大人自己就是大司祭,还能不更懂鬼神?“多谢姑娘,倔察愿为姑娘效劳。”他腹诽归腹诽,不过仍旧表现得殷勤。
怜香惜玉嘛。懂的都懂。
待倔察离开之后,坐在梳妆台前的女子忽然觉得,这日子好像也没甚意思。
可大仇,还要报。
活着,真是很可怜的事情。碧玉这样想着,拉开抽屉,将桌上的玉剪放了进去。
当年她的家人在极尽残忍的折磨中凄惨死去,她因委身寺庙避过惨祸。走投无路之际打算自戕而亡,那把玉剪剪掉了她的长发。漆黑的发丝如同鸦羽似的在火盆里燃烧着,她恨不得自己是这世间最厉害的巫师。可她并不会巫蛊之术,也只能发出临终咒诅:不求来世,但求变作厉鬼,一报还一报。
就在她要将玉剪戳入自己的身体的时候,领主出现在她面前。
后来的步步为营,为了家人也为了他。
她不奢求什么。漫长的复仇岁月,在大计成时,她是愿意献身的。甚至说解脱才是幸运。
然而这些年,终究还是生出了情丝。
她盼着他来,也害怕他来。
她怕自己动摇了。也深深自卑。
屉子深处,有一粒蜜丸。服下之后,两息之间,便可毙命。那是碧玉给自己准备的。
都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可这世上究竟为什么会有冤,又究竟到怎样的程度需要报?
至冤不就是害人之徒戕害无辜生灵导致的惨剧吗?
假如不报,岂不是任由那群暴徒肆虐?
蒋麟在义庄门前扫着积尘。明明是新春,一点儿也除不了旧。
被害得家破人亡,难道还不许还手吗?
被残得生不如死,难道还不许陈情吗?
若是这样,从前的朝代里,中原何必大战北狄南蛮?难道任由侵略者长驱直入?国之被犯,举族还之,那么一个个小家呢?
不是所有的冤,都可以放下,不是所有的仇,都可以不复。
距离虞沉音失联已经两月余了。南面走货的兄弟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正为虞沉画在海港城的死谏而悲痛不已。
他不知道,海夫人撑着伤弱之躯,究竟会去到哪里。她体内的余毒有没有清除干净。
他知道的是,如果不是必死的结局,虞沉画的性子不会轻易那般赴死。
也许海夫人正是因为愧疚才会离开,毕竟海家与虞家到最后似乎只保全了她一人。
如果这样,那么海夫人默默自尽的可能性也是极大的。
但是这些个日子以来,蒋麟一直在努力劝服自己,海夫人或许还活着。她的生机,是她的妹妹沉画冒死换来的。她不该怯懦。
这是蒋麟最后一次在江宁的义庄当值了。他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前去京都了。京都的差事,是托了师父的故友。他知道京都大居不易。他本来也没想过要在京都站稳脚跟。他这一辈子原是要安安静静呆在江宁城做个小仵作,有时清醒有时装聋作哑就这么过下去的。
可是,江宁惊变里,冤死了那么多人。对他有恩的海大人一家,对他有义的虞氏一族。还有那些无辜的老百姓,甚至是试验品。
历朝历代,不管在哪里建都,京城都是鸣冤的好地方。毕竟登闻鼓可以直达天子脚下。
他自然知道,活着,抗争不过。
但是他可以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在他活着的时候,竭尽所能收集证据。在他弥留之际,将这桩惊天大案公之于众。
反正,他是孤儿。也不打算再考虑娶妻生子一事了。
以前,他觉得,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情。后来他明白了,所谓必须要做的事情,都是人活着的执念。
有的人的执念是加官进爵,有的人的执念是安稳度日。
这世上并不缺乏一个叫作蒋麟的仵作,也不会因为多一个小家而变得昌平。但是如果没有人去惩奸除恶,制止犯罪,就会有无数无辜之家惨遭横祸。
蒋麟把扫把放到门前,有人制造垃圾,就得有人清理垃圾,还这世间一片清明。
他进屋,抚了抚肩包。里面有海兰衣襟里海老爷的自白书,还有沉画放在他这里的旧物。
他打算贴身背着。他在,这些物证就在。
虽然不能直接证明或者推翻什么,却也是他日揭露真相有力的佐证。
蒋麟正在凝神之际,近处的窗户忽然开了。
他愣了愣,明明记得有关严窗户啊。毕竟空气尚且寒凉。
他探身过去,忽见一封黄色信笺从窗户外檐掉了进来。
讶异片刻之后,他反应过来,急忙拿起信封去看。
封漆处画着一朵小红花。这是......
沉画!
虞沉画的风格!
熟悉的符号,拆开之后,是熟悉的字眼。
信的内容很简单,大意是她本人安好,勿念,询问家姐状况。
没有落款,大概也是怕万一被人瞧见,会连累到他。
蒋麟大惊之余便是大喜。沉画还活着!太不可思议了!这是发生奇迹了吗?
他掐了自己的臂膀,确认自己没有在做梦。
呆滞良久之后,蒋麟磨墨提笔写了回信。他心里有愧,愧疚没能照顾好海夫人。但是沉画既然问起,他只得据实回答。不过为了让沉画稍微安心一些,他没有说出心中的推测,而是将可能性往海夫人选择独自隐居上引。
他告诉沉画,自己即将前往京都赴任,并且会带上她存在他这里的物品。他说,如果有需要,他自当两肋插刀。
末了,他言:江宁不安全。虽然京都可能是那群人的大本营,但是那里没有人认识渺小的我们。
他希望沉画如果尚能行动,最好也去京师。
无论是治疗,或是鸣冤。
蒋麟写这封回信的时候,不是没有想过某种可能性。甚至,他猜到了相近的答案。
譬如沉画究竟是被谁所救,又如何存活下来?就算她是幸运地挂在崖下被高人带走疗伤,那么她应该也会告诉自己一个大致的经过。
他想象着那些画面,又否认掉那些画面。
因为沉画的来信言简意赅。这意味着她有难言之隐,或者说可能救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某个组织。
她孤身一人,势单力薄,亲友大都殁于江宁惊变。从传信的细节来看,倒像是专业的受训人士。这是蒋麟作为仵作的本能认知。
所以他没有在信中询问沉画那段隐秘的经历。如果沉画只是一个人,如果她是自由身,他会与她相约一同离开江南。
现在看来,她有她的事情要做。很可能还离这里很远。
如果有机会见到她的话......
好在他告知了她自己即将前往京城。
倘若有缘,千里可见。
蒋麟心领神会,将回信放到方才的窗台边缘。
不一会儿,一条银丝一闪而过,勾走了那信。
他没有跟出去,因为知道这样的跟踪没有意义,还可能给自己或者沉画带去麻烦。
蒋麟整理好行李,今晚与同僚道别后,明早便启程前往京师。
沉画看到蒋麟的回信时,迎亲队已是行进在大运河的途中了。
聪慧如她,又怎会不知姐姐独自一人离开,是个什么意思?
她忽然好后悔,在坠崖前写信告知姐姐。也许姐姐不知道自己和珠儿的事情,反而会吊着信念努力活着前去寻找。
沉画看这回信的时候,沐鱼支开了流碧。她见沉画看完信的神情很是悲痛,难免担心沉画,可她又不知该怎样安慰。
蚀骨的痛与噬心的恨。
每夜辗转难眠,即便服用止痛镇静的药丸,也会反复被剧痛折磨醒,一夜又一天地捱着,熬着,究竟为了什么。
沉画已经压着心头的巨恨好久了,为了大计。
哪怕无数次残忍折磨中,她亦有很多次都想,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像乌沿说的那样,与害人的畜生同归于尽。
她终究还是一次又一次按下仇恨。因为她知道,比起仇恨,还有更多事情要做。
因为她知道,她有一家一族的仇要报,有自己备受摧残的仇要复,可放眼整个中原老百姓,这绝不是她一家一族或者一个人的事情。
如果不能从根源上遏制,那么还会有无数个类似的虞家、家破人亡,还会有无数个类似的沉画、生不如死。
然而,用自己的死去换姐姐的生,都没能换来她的平安。
沉画好恨,恨意再一次铺满了全身。
她恨不得自己就是这世间最厉害的人物,拥有最高的武力,能够径直斩杀暴徒。
假如此时有死神的交换,拿走她的残躯,悉数复仇。她觉得自己一定会换。
可惜这世上,没有假如。
沐鱼低咳了一声,想提醒沉画留意时间,流碧马上就要端着茶水进来了。
沉画木讷地动了动,拿着信纸,就着烛火点燃。那张纸很小,很快便燃尽。
流碧进来伺候的时候,沐鱼对沉画道:“沉画,本宫这件披帛有些皱了,来时压在包袱里。上岸时要穿,你替本宫拿到甲板上抖一抖。”
沐鱼很贴心,想到沉画此时或许需要出去透口气,又害怕她着凉,于是把“皱皱巴巴”的披帛拿给沉画,叫她披着出去抖抖。
沉画到了甲板上,猛然吸了一口气,然后长长叹尽。她望向沉静的河水,禁不住自己的脚步靠近船栏。
一瞬间想要跳下去的冲动。
也只是一瞬间。
她蓦然想起,母亲将自己与姐姐推入地窖,让她们逃离——那时她不是没有感觉到——尽管母亲说随后会出去与她们汇合,但是她又怎会没有感应?或许那是最后的告别?
蒋麟参与了验尸,他说虞夫人在袄裙的里衣内留下了一句话,许是想要告诉你们的:
生前事已了,何惧身后名?
她知道,娘亲她知道。她知道这样自缢,就等于认下所有莫须有的罪名。可她做完了一个母亲为保护无辜的孩子所做的一切。
把自己的生死算进去,便是算好了每一步。
走到今天,自己何尝又不是把自己的生死都算尽?
一滴眼泪从沉画的眼角落下,滴在了栏杆上。
生前事已了,何惧身后名?
或许有天,自己亦会如此这般。
冒天下之大不韪,为陈实情而声名俱毁、性命堪忧。
可自己身负冤案,再怎样清白也已经不清白了,自己身重剧毒,再怎样续命也存续渺茫。
从现在到临死前走的每一步,都要有意义。
不能冲动,不能无谓,不能徒劳。
要让自己的牺牲,值得。
如果暂时做不到,无论多么苟延残喘,最好的办法就是沉默。但是沉默不是要自己永久的沉默,更不是沉默着死亡,而是为了沉默之后的呐喊,真相的陈情。
那时,便是赴死亦从容。或可瞑目。
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撑着,做完一些必须做的事情,不管以怎样惨烈的方式离开这个人世间。
那必须要做的事情,便是为含冤者鸣冤,为无辜者陈情,使万众受益。
一人渺若尘埃,一人亦可为天下而死。
又一滴滚烫的热泪坠落,下行。
沉画垂眸,忍着疼痛与怅惘。
很多时候,都感到没有希望,却要从没有希望中生出希望来。
正待她恍然间,视野之内,察觉到两颗亮闪闪的晶莹沿着栏杆下檐的凹槽滑了过来。
莹白地朝着她。
沉画直直盯着,眼波里好似有了星光,竟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抓那两颗珠子。
这是......
她怔怔地笑了。破涕为笑。
一定是他。长羡,她轻声呢喃。
长羡把自己的眼泪炼成了宝珠。
怎么做到的?
沉画向四周看了看,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是,用她的眼泪,和他的眼泪,一起炼成的。
须臾之前,海国大司祭长羡,就在河水里隐着呢。
沉画握紧那两个小珠子,抬眸望向河水,依然沉静。远处有孤舟前行,在碧空深处留下浅浅的背影。
此去遥途,不知归处,君可知前路艰险,然我赤心,明月可照。
愿终有一天,天下人尽明。
郑经在内舱里听属下的汇报,北平王一行已由鲛卫接应沿江潜入京师了。他知道朝廷有两支关于鲛裔的秘密队伍,具体情形倒没过于关注。只是想着,这样看来,即便运河宁静的水波之下,亦有皇家护卫潜伏。
再过一日便要靠岸了。从荥阳到洛邑,脚程也近。
“关于女侍的事情,先按照公主的主张来。待我们步入京都,还有迎亲宴,届时还会有宫里的关卡。”郑经对侍从吩咐道:“眼下先派出前哨,沿河岸戒严。”
“是。”侍从领命,离开了内舱。
郑经稍后也整理了衣容,往甲板上走去。之所以要戒严,是因为这两天他心里有种隐隐的不安之感。这样的直觉让他不能忽视。毕竟是学过玄学的人。
他走上甲板的时候,恰巧碰到将要下到舱内的沉画。“沉画姑娘?”他的语气难免有些惶惑。
“郑大人。”沉画行了一礼,“沐鱼公主叫奴婢披着她的锦帛上来抖抖,此前压着受了皱。”她一面说着一面将披风取下,合了合,准备呈给沐鱼。
“原是如此。”郑经笑笑,“姑娘觉得在沐鱼殿下跟前,可还适意?”
“多谢大人关怀。”沉画想了想,轻声道:“沐鱼公主的性子倒是好相处的。”
“如此甚好。”郑经很满意,将与沉画擦肩之际,他又提醒道:“若是入宫,还是仔细些好。”届时,想来会有宫里的总管联系她。
沉画微微一怔,反应了过来,“谢大人提点。”
两人交错而行,各自前往各自的目的地。
郑经终究是不了解沉画的,他根本想不到沉画身负巨冤、重伤,重返路上前往京都是为了复仇跟大计。
对沉画而言,无论做出怎样的抉择,都不为过。现如今,一切道理都变得很简单了:我的世界,天都塌了,还惧死吗?
锦帛之下,那两颗润泽的宝珠被她放在手心里摩挲着。
是夜,待流碧睡下,沉画服了药。在船舱的这几天,她贴身跟在沐鱼身边。令一位鲛族公主坐着游轮沿运河前行,实在是比行在路上还让人感到尴尬。
郑经生怕一个不小心,公主跳河里游泳去了。所以遣沉画紧跟着。好在沐鱼也表现得很安分。沉画在她身边仍然扮演着帮忙止晕止吐顺带打打杂的医女女侍角色。
沉画将将躺下,沐鱼轻轻起身,比划了个动作。她见状,没有吭声。随后,沐鱼在沉画手心里打了几个暗号,告知沉画关于上岸的一些安排。
沉画这才知道,原来宫中的燕妃有设计阻拦沐鱼顺利入宫。
她很吃惊,毕竟和亲是陛下的旨意。如此明目张胆,陛下难道猜不出来吗?
沐鱼继续画暗语,解释道:“燕妃她们只想制造一场混乱,借机打压自己跟姑姑的势头,让京城的老百姓以为自己的到来是一种添乱,将来再出什么事,便有了‘由头’。”
“所以,长羡打算将计就计?”沉画写道。
沐鱼点点头。
一夜又一晌午过去了。
官船在荥阳码头靠了岸。
人族侍卫打头阵,鲛族侍卫簇拥着沐鱼殿下离开官渡。
远处,还有些渔民在作业。朝戒严的码头望来,眼见披着喜帛的女子正走向一顶华丽的车轿。
待沐鱼与流碧还有沉画上了凤轿之后,长羡继续紧贴在车轿旁侧。
郑经驾马带队前行。沿着官道,很快抵达荥阳驿站。
前方的护卫来报,远郊的山路已探。
稍作歇息之后,车队再次动身。
“绕过前方的峡谷,步入林道。”策马在郑经身侧的指挥官向后传达命令。
就在车队行至峡谷的拐角处,空旷的荒野一角之地时,前方山林里忽然人头攒动。
“戒严!”郑经反应很灵敏,他周围的护卫官也立马意识到前方有变,纷纷做出防御姿态。
呼啦啦人声鼎沸,林中深处数百人大呼着奔了下来,近处已射来箭镞。
护卫队拿出盾牌抵挡,集中护在沐鱼的凤轿周围。
另一支护卫也拉起了弓箭反击。
“来者何人,此乃皇家迎亲队,速速缴械投降,或可免死!”郑经在侍从的保卫下叫指挥官喝问道。
“老子就是专门来抢亲的——财宝!”不知打哪里冒出这么个粗鲁的声音,响声传到凤轿之内。
“公主,来人可能针对我们。为保公主凤体安全,请公主与奴婢换装!”慌乱之中,沉画与沐鱼匆匆换了衣裳。
“看来是山匪!”有护卫兵喊道。
“不足为惧!”郑经大喝,可很快便被打脸了。因为没过多久,那看起来像是乌合之众的一群匪徒便包围了迎亲队。
不是官家弱,而是护卫兵忽然一个接一个瘫软在地。
“不好!我们中计了!”郑经震惊之余,赶忙后撤,“保护公主殿下!”
郑经见自己与随侍尚未有瘫软的迹象,暗中猜测可能有一小部分人没有中毒。现在不是思考究竟是怎样中毒的这个问题的时间。他连忙赶到凤车前,看了看后面的鲛人护卫,似乎情况也不大好,纷纷倒地,口吐白沫。
“和使大人,我们保护公主先撤往隐蔽的地方,等待救援。”郑经边说边点燃了怀里拿出的信号弹。
长羡点头表示答应。“我保护公主,其他人你来。”
还没等沐鱼三人下来,后面的车轿里那些典仪女官跟备选女侍就吓得跑了出来,到处找护卫护身。
“别乱窜!”郑经只得硬着头皮命令身边的侍从官前去保护那些姑娘往峡谷后面的山道躲去。
郑经掀开窗帘,见三个人都蒙上了面纱,可能是为了安全起见罢。他顺手拽着沉画跟流碧下了凤轿,长羡则将身穿喜袍的女子抱了下来。
“嗖”地一声,一支箭矢射中了郑经左侧的女子。只听流碧“啊”地尖叫,很快便倒在了血泊之中。
郑经察觉到右手边的女子猛烈地颤了颤身子,惶恐得连声音都发不出了,他忙挥剑斩断身后袭来的箭矢。见后方长羡已驾马带着公主绝尘而去,他也便不再耽搁,裹着右手边的女子挟上了马,快速往山道中撤退。
直到弃马躲入山林,郑经才意识到不对。“怎么是你?”他明明牵着的人应该是沉画才对,长羡一直护卫着沐鱼殿下啊!
沐鱼大口大口喘气,显然惊吓得不行。“我......沉画与我换了装束。”
郑经恍然大悟,毕竟那伙劫匪可能会将公主掳走。
“我们先沿着山林寻找可以暂时躲避的山洞,想来长羡能与我们汇合。公主莫怕,下官相信,援兵很快就会到的。”
沐鱼很无辜地眨眨眼睛,心道:你瞧着本公主像是那种会很怕怕的样子么?“我更担心流碧。”
“是下官护卫不周,只是现场太过混乱,臣实在顾不得——”郑经意识到自己这么说似乎不太妥当,连忙噤声,俯首赔礼道歉。
“罢了,倘若那群人目标不是她,或许她还有一线生机。”沐鱼跟着郑经前往山林深处,沿着丘壁寻找最佳掩藏点。
长羡带着沉画,瞧瞧跟在郑经与沐鱼后方。直到见他二人躲进岩洞,他才拉着沉画的手拐进了旁边的凹角。
一个结界信手扬起。
“呃......”沉画纳闷,“沐鱼她——”
“我知道是你。”
“......”
“沐鱼在郑经身边,入宫的时候更好说些。”所以长羡策马向前,隐身之后又迂回到郑经身后。
“援兵很快就会来吗?还有鲛卫也中毒了吗?流碧怎么办?兰儿——”
长羡“嘘”了一下,“其实不过是配合他们下的药罢了。”
沉画疑惑地望了望长羡。只听他笑言:“很多事情,永隆帝都不知道。如今这也算是一个明证,虽然不是致命的药毒,至少给大夏朝堂一个提醒。”
原来如此。沉画想,怪不得。“所以她们应该没事?”
“嗯。用不了多久,那些护卫会恢复力气,我们的人暗中配了些解药。到时,连这窝山匪的老底儿一起都端了。”长羡见沉画额头上隐隐泛了汗,关切问道:“很痛对吗?”说着,他从怀里拿出止痛丸递给沉画。
沉画抖着手接过来服下。“没事,服药之后能压制一会儿。”
“再撑一下,待他们寻来。”
“嗯。”沉画咬唇。
长羡从发簪中抽出一根银针,在沉画手指与耳尖点了几下,稍稍挤了点血,缓解她体内剧痛带来的压力。
隔壁的岩洞里,郑经点燃了火折子,将披风垫在地上,请沐鱼坐下休息。
“郑大人也一起歇着罢。”沐鱼轻声道:“本以为大人是文官,没想到骑射还不错。”
郑经望着眼前这个看起来很机灵的鲛族公主,除了蓝发碧眼,似乎与人族无异。他的脸有一瞬微红,微不可察。
“在下早年仕途经历,让我明白,学习防身之术必不可缺。”
“哦?”沐鱼像是来了兴致,“大人若是不介意,就跟我讲讲您是如何求学,入仕为官的?”
“这......”
“让我压压惊。”
“......”郑经汗颜,行罢,转移注意力。
于是他从他小时候如何启蒙开化讲起,断断续续讲到他如何考取进士。
沐鱼很认真听,似乎打开了新大陆:人族学子是怎样成为皇帝亲信的?
如果郑经知道沐鱼真正感兴趣的是这个,八成得吐血。
两个时辰过去了。
长羡的脸色变得有点难堪。他皱眉,不晓得那群人为何这么蠢,还没找到这里。
沉画洞悉了他的想法,询问道:“之前你们说乌沿会在这边,他人在哪里出现啊?”
“原本是想叫他在渡口跟上,后来探知山匪的事情,便安排他扮作农户了。我留有暗号,按理说他就在附近。”长羡刚说完,便看到一砍樵人打扮的男子走了过来。
三人一对视,各自调转了视线。
长羡扶着沉画的肩膀,与她一同蹲下。
乌沿在岩洞周围装模做样地砍柴。
岩洞里,郑经听到外面有了动静,便悄悄出去察看。见是农夫在砍柴,多多少少放下了戒心。
像是感应似的,乌沿忽然抬头,直直撞上郑经审视的目光。
“呃,这位农家——”
“官人可是要躲避山匪?”乌沿直言不讳,一语道破。
“是。”郑经点点头,没有解释太多,想看看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我方才过来时,只看前方峡谷一片狼藉,山匪已经离开,现在应该是安全的,趁着天未黑,设法进城报官罢。”乌沿说得赤诚。
“多谢小哥。”郑经刚想进山洞唤沐鱼出来,又转念止住了,“这位小哥,在山头砍柴多久了?可熟悉这里的山匪?”
他在打探虚实。
“不瞒您说,我以前不是干这个的。”
郑经闻言,又生起了警惕之心。
“家中遭难,我一人,算是进山里隐居罢。”乌沿叹息,继续砍柴。
还未等郑经回话,当然他突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了,便见沐鱼跑了出来。“我都快饿晕了。”
“......”
这还是个吃货公主?
“属下想办法为小姐找些吃食来。”郑经只得硬着头皮道。
“姑娘若是不嫌弃,”农夫放下了砍刀,从怀里掏出一小袋黄包纸,“小人这里有些点心。”
郑经头皮发麻,因为还没等他反应,沐鱼便伸手去接了。这也太不见外了趴!
姑娘接过小伙儿手里的点心,打开一看,绿油油明晃晃的,“看起来蛮可口!”沐鱼表示很开心。
“这是我母亲的手艺。”
郑经道:“令母与您同住?”
“她已经去世了,不过她生前是做豆糕卖豆糕,一辈子靠这个为生,我自然继承了她的手艺。”这话是真的,乌沿的身世确实是这样。
“抱歉,在下无意冒犯。”郑经颔首。
“无妨,你可以不吃。”
“......”
“反正总有一个要防着点。”乌沿说得很直白。
人间清醒呐!
这样反倒叫郑经不好意思了,他也确实不会吃,但他阻拦不了公主,因为在他没阻拦之前,沐鱼就已经咬了一口了。“好好吃哇!”
“这个小哥哥能不能带进宫里给我做饭?”沐鱼吃完一块豌豆糕,舔了舔嘴巴,凑到郑经身旁轻声呢喃。
郑经感觉脖子痒酥酥的,但是他的意识还是很灵敏的:“除非公主希望他净身。”
“......”沐鱼若有所思。
就在郑经以为沐鱼打消了这个念头时,又听她幽幽道:“可不可以男扮女装?”
郑经惊得下巴跪地,“不行!”这位公主,为了吃,真是绝了!看着她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嘟着小嘴,满脸无辜的样子,真想掐她。
圆溜溜闻言,立马变得水汪汪,委屈极了。“不行就不行,这么凶干嘛!”
哼!
“......”郑经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抱歉啊公主殿下,在下考虑不周。”
等你考虑周了,黄花菜都得冒烟。
“山道可有小路?”郑经皮笑肉不笑调转了视线,望向乌沿。“若是有的话,能够麻烦小哥带路,我们下山报官去。”
“可。”乌沿言简意赅,面无喜色亦无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