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赎祭
从龙宫离殿,玄紫径直回到自己的紫药居。那是一排海藤交缠生长、交错掩映而成的棕青色木屋,由海皇星龙亲赐。鉴于大夏药师这重身份的隐秘性,居所建得比较隐蔽,也不铺张。
除了海国少数皇室之外,没有人知道玄紫真实的身份。其实他本来并不算是药师,而是医师,他本名也不叫玄紫,而叫黄忠济。
黄家祖上世代行医,尤擅简方与镵针,经过多年实践,到他父亲那辈,开始修书,准备立说。父亲黄显仁与大哥黄有德共同编撰了医书《古方化繁为简辑录》与《梅花针法》,作为家中的小二儿子,黄忠济同样继承了家学,只是比起严肃庄重的父亲与宽慈保守的大哥,他的性子显得甚为放荡不羁,平日里没有谁把他当作真正的医者来看。旁人不知道,可是他父兄相当清楚,这个小老二是有学医慧根的,那两本医书,黄忠济全程参与撰写,只是他不愿抢功,还担心若是挂上自己的名字,会惹来非议,索性他便居于幕后。
在书籍修成后,他就启程游历四方,一边采众医家之长,一边做一逍遥游医,好不快活!
哪知天有不测风云,待他即将归家之时,听说山洪来袭,淹了几个村镇,黄家所在的镇子受灾最为严重。
黄忠济和路上结识、相伴而行的好友程如礼连忙赶去黄家察看情况。水将将褪去,未见到浮尸遍地、饿殍遍野的惨状,两人皆舒了口气,想着人没事就行,损失些财物没关系。
及至黄门外,刚入了夜,天色暗沉,两人正要踏入宅院,却听见里面传来哀嚎。
那声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是管儿,黄忠济青梅竹马的未婚妻。
哀嚎之外,有更大的呵斥与喧嚷之声。两人扒住门缝去看情况,黄忠济本想立刻就冲进去,可是程如礼却察觉到异样,拦住了他。宅院里面,横七竖八躺着好些尸体。定睛一看,黄忠济惊呆了,他的老父亲,老母亲,他的兄长,嫂子和侄儿,还有小药童师弟跟仆从......
“官人,求求您了,民女只想替黄家人收尸,安葬他们,何故阻拦啊?”管儿带着哭腔乞求。
院里站着四个壮汉,虽未穿官服,可那训练有素的站姿和腰间的佩刀都表明了他们作为官兵的身份。“不是跟你说了么,黄家老小都被洪水冲走了,这座宅里所有的东西都归我们!”
“可是晌午不已经把那些——都搬走了吗?民女瞧着没有人来替黄家人——所以民女才来的......”
“听不懂人话是么?”为首的官兵大喝道:“都归我们的意思是,这些尸体也都归我们管!晌午搬走的是晌午搬走的,今夜处理的是今夜处理的,连着你,算作一起,好一个贞洁烈妇,可惜黄家这个门你是入不了了,到地狱里去见你的郎君罢!”说着,他朝身侧的下属示意,下属上前钳住跪在地上的女子,女子尚在挣扎,她的口已然被撬开......
黄忠济见状,便要破门而入,却被程如礼死死拉住,“黄兄,看不出来吗?此事有诈,不可冲动,进去就是死啊!”
黄忠济当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家老小惨遭毒手,自己的未婚妻也身陷危险之中,拼了性命也要闯进去,程如礼见自己拉不住他,果断一掌拍向他颈后。
当黄忠济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个破烂的小山洞,他猛然坐起,惊呼:“管儿!”
在一旁守着的程如礼快步上前,“黄兄,她,在这里。”
黄忠济看向身侧另一个石床上,躺着一位女子,满身泥泞,一动不动。“她,管儿她,她死了?”
程如礼有些愧疚,摇摇头,“黄兄,我尽力了,中毒太深,勉强保住她的气息,可是也只能到此了......”
“什么意思?”
程如礼面露悲戚,给醒来的黄忠济解释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他打晕黄忠济之后,他便将黄忠济拖到院外书树后藏着,他自己则继续察看黄门的动静,只见那四个壮汉将里面的尸首相继抬出,最后全部运至镇外的泥地里,就地掩埋。刚经大水的黄土地,坑洼甚多,他们埋得不深,于是给了他救出管儿的时机。他将管儿抱进附近的小山洞,察看她的情况,直觉是中毒,可却查验不出。这与他在追踪的鲛人骨毒有类似之处,不过见其发作速度之快,猜测应是另一种药毒。他费了好大力气替管儿行针排毒,勉强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结果却还是有气息而无意识。他不敢耽搁,替管儿服药并戴针,随后便背着黄忠济来到山洞里。歇了一会有力气之后,他又前往埋尸处,见四下无人,急急验尸,确认黄家老弱皆不是溺水而亡,而是某种药毒致死。他见尸堆里有一男子体貌与黄忠济相似,身着黄兄常穿的大白衫,约摸着可能是有远房亲友前来探访,误被认作了黄家老二,将他一同杀掉了......
黄忠济闻言嚎啕大哭,实在想不出自家与旁人有何仇怨,竟招致如此灭门惨祸。程如礼提醒他,询问黄家家中是否有什么贵重物品,黄忠济想来想去,就只有那正在修改、即将面世的两本医书,他确认一经问世,必成医家经典,所以他父兄才慎之又慎、改了又改,措辞语段,字字斟酌。
这便是黄家满门遇害的真相,因为数月之后,托圾医堂便在大夏大江南北发行了两部医书:《古方今用》和《七星针》。黄忠济在市面上买来,看了内容,与自家所写一字不差,通篇照抄,只是把书名换了,落款也变成所谓王氏医族里的某某和某某。他当场气得口吐鲜血,终于确认罪魁祸首是谁!
程如礼决定继续北上探查,而黄忠济因为需要照顾昏迷不醒的管儿,选择暂时隐居。本来,两人还有书信交通,可是没过多久,就失联了。黄忠济预感不详,连夜载着管儿逃离,天下之大却不知何处可去,更不知该要如何坚持下去。
无数次,他都想拎刀闯洛邑,可他不是个武夫,就算是武夫,又能杀掉几个伪善之徒?恐怕还没等他摸清幕后真凶都有谁,他便已成为他们的刀下亡魂了,而且死时定会被扣上一堆罪名。他死了没关系,他黄家满门的冤案谁来申?一家老小的血海深仇谁来报?管儿谁来照顾?
如果死亡能换来冤案平反,能换来被残害的无辜得以复原,他愿意随时赴死。可是显然并不能。他不是没有想过活着申诉,他递上去一个又一个诉状,言明那两部医书皆为黄家所著,后果就是一次又一次有人前去杀他灭口,好在每次他都是留了假地址,易容之后在附近看着杀手扑了空。他收集着所谓续命反而毙命的老弱妇孺的信息,以其名义一次又一次向上呈举证据与书面材料,不是石沉大海就是反被打压,导致那些罹难者的家属再受牵连。就这样,他日复一日地看着那群伪善贪恶之徒踩着受害百姓的尸身上位,围追堵截那些不愿与之为伍、真正济世的仁医。他绝望,更愤怒。
最深的仇恨,裹挟着所有的情绪,终于在一次偶然也是必然之中爆发了,他一个向来身穿白衫的游医,在某个月黑风高夜着一袭黑红长袍前去刺杀欺世盗名之徒——在《古方今用》与《七星针》上署首名的王俊洲。
王俊洲随托圾并入行医署,身份便水涨船高。自打他挂职在太医院名下之后,就成为了讲学夫子。他需要用他所谓的学问征服那批傻得不能再傻的单纯学子。他一面在医堂坐诊,名闻天下,一面在医学院授课,揽足声名,一面在行医署供职,以其地位掩盖黑历史。这样的高级夫子,自然需要大作支撑,于是黄家的两部医书便成了他王俊洲笔下的名著。
黄忠济自知一人之力根本抗衡不了,他只能选定一个目标进行袭击、迅速逃离,方才可能保下自己,继续照顾管儿。他将管儿安排在开封府,他自己前往洛邑。起初他想用斧头,但考虑到他既不是农民又不是屠夫实在没有办法掌控力道,于是他改用自己擅长的梅花针,将七星针孔涂上剧毒,埋伏在王俊洲府宅之外。待王俊洲当值归来,下轿之时,他一跃而出,卷袖一挥,七针俱出,眼看着就要贯入,却不想杀出一个鲛人小儿,直接将七针全然挡回,冲着飞针来时的方向射回。
完了,黄忠济当时就是这样想的。他想,管儿,对不住了,我再也没法照顾你了......就在他闭上眼睛的那刻,突然一条长长的白绫如瀑斜下将他紧身裹住,一把侧拉到了上空,腾身翻过屋顶。再后来,他便没有意识了。等他再次醒来,他已和他的管儿在东海深处了。原来竟是海皇星龙派人救了他二人,这救恩是有条件的,宣誓效忠并提供价值。
宣誓效忠,是他自己得到庇护的条件,而提供价值,是延续管儿生命的条件。他的效忠是用自己的医术救治海国的鲛族、人族伤员,他的价值便是将自己的医术转换为研究药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就是海皇星龙优待黄忠济的原因,他还得了御赐之名“玄紫”。不过这项筹谋,海国大司祭不算在内。因为长羡本身经历药毒之残忍,他不是不能用毒,而是有选择性地使用,对于其中无解的毒术,尤其是骨毒,他感到深恶痛绝。
所以,从海国大司祭那里得到的骨毒取样,只是微量,将将够玄紫进行某些检测,并没有足够的剂量可以仿制。前些日子,送到紫药居的样本,经过实验提取,已经能够确定其中主要成分了。人族少女身上所中的骨毒与鲛族骨毒有所不同,主要成分来自大西陆的地米,利卡,两者共同的成分包括东陆中原的银杏叶。他已将结果做了汇报,接下来要做的,除了研究缓解伤情的方案,就是根据手里的存物设法改造。
玄紫抬眼望向木屋内一排又一排药架,上面摆放着的瓶瓶罐罐各式色泽,他将偷偷刮取那个名叫沉画的女子身上的骨毒毒素专门放入一个白色瓷瓶中,这将是他反制计划的关键。
他想: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如果世间给不了我们以公道,那便叫我自己前去讨回!
他很想看到他手刃仇敌的那天,叫那群恶徒生不得死不得,对他们说:当尔等伪善之徒害得我家破人亡之时,可曾想着放过?
这场景无数次在他脑海里上映。复仇的快感,在想象中酣畅淋漓。而面对骨感的现实,他和长羡同样,需要筹算。
他自认理应竭尽全力帮助那名为沉画的女子,她从骨毒的魔爪中死里逃生,挣扎在生死边缘,如果能被救下,自然会成为他计划中的助力,大司祭能掌控她,他也能做到。
不过对于沉画的伤情,他感到力不从心。断胳膊截腿,或者毁人五官,或者经络存毒生不如死,或者被害昏迷丧失意识,或者当场罹难,哪一个更为凄惨,他没法说什么。这些年来见了那么多伤员,他实在有些漠然了。到最后,只叹:无能为力。
玄紫紧紧攥住手中的白瓷瓶,呆立了半晌,然后揭开壁画,将之放入钳格之中。待放好了药毒,他向屋内深处走去。及至一盆石盘处,他随手扳动其上的圆石,侧边的一扇小门缓缓打开。他俯身钻了进去。内室之中,陈列简单,一张软榻之上躺着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只是头顶的白发显露了她的年纪。他近前,坐到她身边,轻轻抚了抚她的额头,然后开始替她行针治疗。
别人痛不痛,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最在乎的就是,他的管儿痛不痛:管儿吾妻啊!
深海波澜的频率如同心跳的起伏,涌流一漩接着一漩,荡漾着传入圣女所在的神殿殿周。金色的穹顶,富丽堂皇,层叠的塔身,肃穆庄严。
神殿之内,齐齐跪着数十位神职人员。祭坛中央,是三座沉香冰棺,里面躺着三位去世多年的鲛人少女。她们的尸身用最好的东海冰晶蓄养而常年未腐。这棺椁平日里在皇陵侧陵安放,每七年举行一次的赎罪大典中,神殿的侍从便会将之小心翼翼抬来,摆在殿内,接受集体跪拜。
大典举行三天,前两日是神巫祷告,第三日对外开放,做集体忏悔。澜漾作为圣女,接连两日主持了祝颂仪式,在神殿之内长跪。直至第三日,她叫侍从前去请大司祭入场。
长羡虽有大司祭之衔,却并未出身海巫一族,与神殿里的神巫司铎并非同职。海国司祭掌管星海神祭,修炼通灵法术,自大战之后,更兼主理国事。只是长羡卓绝的法力与过往的秘辛,不为外人所知,大夏知道这么一个职务存在,却不知他的能量。
世人皆知大夏大法师功力深不可测,却不知海国大司祭亦所向披靡,世人皆知大夏大法师深居简出是为修炼神器,却不知海国大司祭可在海陆来去自如探察机要。
长羡带着拘梦前往神殿,也叫沐鱼搀扶着沉画同道而行,他给出的理由是:训练两人的默契程度,增进感情。这竟让沐鱼无法拒绝,从海国小公主摇身一变成为邻家司祭哥哥请来照顾闺中小姐的婢女!
澜漾看到沐鱼扶着沉画步步缓行而来,先是吃了一惊,转念便洞悉了长羡的安排,于是很快便将面上的异样遮了过去。她从沐鱼手中接过沉画,向沉画正式介绍自己的身份。
沉画颔首鞠礼表达敬意,澜漾带着她与沐鱼坐到后排。长羡与拘梦则走向祭坛中央,俯身颂念祷语。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沉画犹疑,来时只听长羡说神殿在举行典礼,并未向她多做解释。
“赎罪祭。”澜漾原本平静的面容生出了沉痛之意,“这是海国神殿向含冤而死的族人进行的献祭,表达忏悔,祷告往生,并进行集体反思,认罪,与乞求原谅。”
沉画更加不解,继续问道:“乞求原谅?”
澜漾沉默片刻,叹息一声,开了口:“这三位少女虽是自尽,但死得冤屈,有重大隐情。”
一旁的沐鱼本欲插话,因为这事她是知道的,小时候听宫里的嬷嬷讲过。可是想到这并非什么光彩之事,便决定暂时不吭声,静静听澜漾给沉画讲述。
“我海巫一族,是海国少数族裔,我们的族人分为两支,一支是神巫,掌神殿教事与四方教众。另一支是巫医,大约相当于你们人族的医师,只是我们鲛族的医者更看重天意,偶尔也会动用法术。当年保卫战时,大量伤员需要救助,冲在救援前线的几乎都是我们这一族,神巫负责祈祷与照料,巫医负责救治与看顾。这本就是我们的使命与职责,不需要神圣性的荣誉加持,更不能因此而妄自尊大。”澜漾说得很平静,可是语气却越来越急促,她遽然叹道:“不曾想,竟有族人以照顾伤员太过疲惫为由、为了发泄心中的私欲,三五一伙,做起了奸污少女的勾当。其中三个女孩因不堪凌辱,相约在神殿内自尽......”
沐鱼终于忍不住,替澜漾接话道:“父王得知此事之后,下令彻查,真相大白之后,神巫集体请愿,为三位无辜少女举行了盛大丧仪。澜漾姐姐当时年纪亦不大,可是身为圣女,她既要替白白受害的女孩申冤,又要稳定我族信众的虔心,还要重新树立神殿的威望,于是她启奏父皇,设立赎罪大典,每七年进行一次献祭,聊以告慰那些含冤罹难的海国子民,抚慰遭遇创伤挣扎在生死边缘的老弱妇孺。”她低下头,又补充了句:“复生营里收容的,也有好些无辜遭难者、受害者,还有难以救治的百姓。”
沉画皱眉,心中的敬意却不禁油然而生,她并没有因为这桩陈年丑闻而感到憎恶,因为她知道,犯下罪孽的是败类,选择救赎的却是良善。如今下跪者是为那些犯案者赎罪,如今发声者是在为遇难者哀悼、在为重伤者祈祷。可耻的并不是承认惨剧,而是死不承认,可怕的并不是面对惨案,而是反诬受害。“如果每一桩公案,都能得到这样的集体反思,或许才能真正救下更多百姓。”
如果天下人能够进行集体反思,共同抵制,那么害人之徒断不敢如此猖狂。如果天下人能够进行通力合作,共同行善,最起码能够举全国之力救助无辜、扶助伤残。
澜漾伸手抚了抚沉画,继续说道:“骨毒残害了无数鲛族生灵,王上因此下令巫医一脉星血盟誓,绝不可为了钱财戕害族人。”
“不过,对于生不如死的伤员或者病患,例外。他们允许被进行安乐死。”沐鱼的音调变得有些悲沉,若不是从她嘴里传来,沉画甚至以为仍是澜漾在讲。沉画想了想,也便明白了,这些年来,圣女澜漾庇护了那么多重伤战士或者百姓,其中定然有撑不住的,选择死亡,那么跟在澜漾身边的沐鱼,就算再怎样不懂世事,也多少知道自尽的悲凉。
沉画站起身来,拖着步子,想往祭坛中央走去。沐鱼本欲搀扶,澜漾出手阻拦了,“总有一天,她需要自己站起来,走出去。”
沉画一步一痛,一步一颤,就像走在刀尖之上,可她还是要坚持走下去,蚀骨之伤,只有自己忍受,惟一的信念便是真相大白,沉冤得平,到那时才能倒下。她经过长羡身边的时候,也没有向他求助,而是继续忍着剧痛前行,直至台前。她俯身鞠躬,心中默祷,告慰逝者,也抚慰自己。
许是躬身太久,当沉画抬首之时,顿感天翻地覆,下意识用手捂住脑袋。长羡看着沉画晃动的背影,立刻起身,飞步向前,一把抱住了她。
拘梦本能地撩起长袖,捂住了自个儿的眼睛,这叫吃一堑长一智,他想。
沐鱼远远看着,身边还有澜漾端坐在侧,不禁感到尴尬万分,没成想却听澜漾道:“你们回罢,毕竟她有伤在身。”她从澜漾的神情里看不出难过,于是便点点头,跟着拘梦一同离场。
长羡抱着沉画回到殿中,趁着她昏沉,喂她服用了一颗止痛丸,然后拿出杵针,再行排毒治疗。只是毕竟沉画没有陷入完全昏迷,长羡每动一下,沉画便闷哼一声。看得沐鱼心惊胆颤,想着若是清醒状态,她岂不是得撕心裂肺地哀嚎了?
后来,沉画痛晕了过去。
长羡衣不解带连着照顾她两天两夜,当然,她可能并不知道。
沐鱼跟着拘梦,大多数时候在殿外候着,也不知道里面的具体情况,两人得了闲,便大眼对小眼眉目传臆测。
你猜他俩进行到哪一步了?
我猜可能该干的都干了。
你家大司祭才不会趁人之危呢!
也是哦,重伤在身能干点啥子呦!
......
终于,沉画醒来了。
长羡看她睡眼惺忪,眼角却有泪痕,心生不忍之意,还是对她说:“这些天恐怕你还得咬牙受着,我需要多为你做些治疗。你可以吞下止痛丸,然后闭上眼睛。”至于受不受得住,此时都得受着。
沉画点头,拿出手帕,随时预备着放入口中。她的帕子似乎太耐用了些,每当她紧闭眼睛,满脸泪痕,感觉手帕快被咬烂的时候,她都来不及睁眼看帕子一下,自己便痛昏了过去。反倒是床台的横木被她扒拉得几乎变形。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噬髓之下岂有完木,她这样想着,暂时忽略对大司祭殿内物品破坏的愧疚之感。
数日之后,长羡又来看她时,语怀关切地问道:“还是那样痛吗?”
她起初没说什么,过了会儿苦笑道:“稍微能忍受些许了。”
长羡舒了口气,心中的重担仿佛落下,原本眉梢也跟着舒展,可是他又觉得这样似乎太过明显,不像自己的风格,于是他挑眉,淡淡道:“痛度,是需要时间适应的,伤情,更是会随时反复——”
“我觉得,”沉画轻声打断他,“也可能是你折腾得没力气了......”毕竟,每天每夜都在蹲守,时时刻刻都在治疗,怪累的。你没劲了,我也没劲了。
“......”他的淡定被她一本正经的回答瞬间击垮。
我折腾你?
长羡抽了抽嘴角,没再说什么,继续守着,见她在床榻之上微微扭动着身子,不解其意,问道:“怎么了吗?”
沉画认真回答:“感觉没有力气,很软,所以想动动。”
长羡觉得无妨,斜倚床榻,闭目养神。一会后,感觉她还在蠕动,于是幽幽道:“哪里软?”
沉画想都没想,直直道:“手软,腕软,腿软,踝软,耳根软,膝盖窝软,身子也是瘫软。”
闻言,他忽而笑得邪魅:“全身都软,活像一个糯米团子。”他心道:果然需要本座前来锻造。于是,他拿出了入殿时放在袖中的针具。
她没有回应,而是直勾勾瞧着他握在手间、用作治疗、即将挥起的杵针,看那锃亮的黄铜色发出耀眼的光芒,好似一件上好的法器,她指着它问道:“这是传说中的定海神针吗?”
“......”长羡瞬间石化。
这是长羡版的骨梳。
如果他能早点对她说出这句话,或许他和她就不会又相错了那么远,相隔了这么久......
不过,这是后话了。
这次治疗,终于是把此前意识模糊中的闷哼低泣变作了眼睁睁看着鲜血淋漓的撕心裂肺。
沐鱼受不住殿内传来的鬼哭狼嚎,捂着耳朵往复生营跑去,她觉得这种情况下,可能澜漾姐姐更适合在殿外守候。
看着痛得几近昏死过去的沉画,长羡揪心得很厉害。“为什么拒绝止痛丸?”
“那东西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备着,”沉画失了血色的脸上浮现一丝惨白的笑容:“我总得靠自己扛扛试试。”
长羡侧身,一时之间竟不忍替她敷药。
“我来吧。”澜漾入殿,走到长羡身后。她拿起药棉与膏药,准备替沉画上药。
“也好,我在殿外等着,随时唤我。”长羡对沉画与澜漾一同说道。
待长羡离开后,沉画轻轻动了动身子,澜漾忙扶住她:“别担心,没事的。”澜漾一边替沉画擦拭伤口,一边吐沫伤药,顺带观察了她的神情,看她满脸悲戚,又交织着愤怒与绝望,于是轻声道:“想来大司祭定与你说过,不要轻易就想与人渣缠斗,否则只会加深受害,继续被残害跟迫害。渣滓,是用来最后被一窝端掉的。”
沉画抬眸,讶异地看着澜漾。
“不要惊讶,”澜漾露出很温暖的面容回以沉画,“复生营里大多数伤员,都身负血海深仇,你的神情,跟他们很像,相比之下,你已经很柔和了。”
沉画“嗯”了一声,“我一点都不否认,我想把那群丧心病狂的人间渣滓千刀万剐,只可惜我不是屠夫。柔弱反倒成了累赘。”
澜漾伸手扶了扶沉画的肩膀,“我能够理解你。或许你觉得我养尊处优,根本不懂得受伤受害的折磨,但是我还是想要告诉你,痛苦中不失去盼望,这是支撑下去的惟一法门。”
沉画不解:“圣女是想劝我些什么?”
“申冤固然重要,复仇也无可厚非,可这一切都建立在你能够活下去的基础上,所以无论如何,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活着就还有希望,还有可能。无论多么艰难,多么残忍,都要坚持下去,直到重见光明。”澜漾没等沉画答复,接着说道:“这么多年来,我照顾了一批又一批伤病满身的伤员,我之所以为圣女,不只是因为我继承的身份,更因为共情的能力和悲悯的心。我在全力以赴救助这些生命,包括你。”
沉画沉默了片刻,良久似是明白了澜漾的用意,俯首称谢:“沉画受恩了,我定竭尽全力。”
澜漾明眸一笑,甚感欣慰。“这世间既有人踏着万民的尸骸,淌着无辜的鲜血,功成名就,名利双收。那么就必然还有人,选择拯救,坚守善良,无论身居高位或者出身普通。”
“你说的话,与长羡,很像。”
澜漾笑了笑,“羡哥哥面冷心热,即便有时恍若冰雕,也不过是被这世间的罪恶逼迫所致。面对那些败类,若不心狠手辣,只会使得更多百姓遭殃。”
沉画忽而想到一个问题:“大司祭的真实力量,想来是不能轻易暴露对吗?”
澜漾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沉画继续问道:“如果我没有出事,却撞破了海国的机密,我会被灭口吗?”
澜漾思忖了会儿,沉声道:“我想这个答案你是知道的,这种情况是不被允许的。或许可能会叫你失去记忆,或许可能会使你自然身故,或许可能会将你囚禁深海。”
沉画微微心惊,那么,没有真正受制于魂诉引的我,因为肩负的血仇,终究还是赢得了海国大司祭的信任?
她自问,却觉得答案应该不止是这一个。原本,自己应该是星落那个组织里的一枚棋子才对,可现在,似乎是合作关系。长羡他,好像一点都没有在意自己究竟有没有被他所控。他真的、好自信啊。
见沉画没有吭声,澜漾以为她是有些害怕,于是便从袖中拿出药袋,“这是药师玄紫大人为你特意配的方子,稍后我请拘梦替你煎药。”
“玄紫?好厉害的药师啊,都不用把脉就知道怎么开药?”
嗯......澜漾尴尬了一瞬,她不好意思将自己自作主张请玄紫看诊的事情说出,怕引起误会,于是打个马虎眼遮了过去:“此前,大司祭有叫拘梦将你体内的毒素取样,送到紫药居,玄紫大人根据化验结果,还有历年来对鲛人骨毒的研究成果,为你特制了此药。”
沉画点头致谢,“谢过圣女,不过,这位玄紫大人的身份,圣女可愿指点一二?”
沉画隐约记得能清偿之药材早已管制,就连娘亲所剩都用在了姐姐身上,自己坠海前服用的只是小药粉、无药可用了。其中几位关键药材,不知海国这里是否有别的渠道拿到。
“事涉海国机密,知情人是少数。但想来你将要和他徒儿同道,告诉你亦无妨。”澜漾凑近沉画,附耳讲起了玄紫的往事。
“从他被救下至今,数年已过,他都还清楚地记得,她为他家人敛尸反遭羞辱的场景,他想去救她,可终究没能救下她,只保住了再无意识的躯体。”澜漾悲哀道:“那原本,将是他的妻啊!”
哀戚之色也爬上了沉画的面容,沉画叹道:“想来,玄紫大人必定心志已明。”
澜漾不置可否,“玄紫大人曾对王上说:斗得过便是沉冤得平,斗不过无非被害惨死。”
沉画想:玄紫的遭际与自己何其相似,这世间,没有做错任何事的人,一旦被伪善的渣滓所害,就算申冤也会被逼入死境。
在惨案面前,最是考验人性的时候。
沉画所期盼的,亦是玄紫所期盼的:天道就是万事均有定时、有制衡。
天惩,人惩,历史之惩,究竟哪一种最先到来,沉画不知道,可玄紫却定要以眼还眼。
“这些年来,玄紫大人可是一直在研究药毒?”沉画似是猜到了什么,她想,他大概是要手刃仇敌罢。
“进行到哪一步了,我也不知道。这是王上与玄紫之间的秘密。”澜漾岔开话题,“接下来几日,你需好生调养,等有了力气,可能就得立马投身训练之中了。总要有个一技之长,出任务的时候,方能自保。”
“其实,她现在就已经在执行第一个任务了。”长羡走进殿中,携沐鱼而来,“和沐鱼相处,锻炼默契程度,这几日下来,似乎还不错。”他叩了叩沐鱼的肩头,眉眼稍弯,似有星光流转,邪魅的笑意浮上面孔:“我们小公主如今连简餐都会做了,以前可真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啊。”
沐鱼低着脑袋,恨不得钻进地缝,感觉自己已经被大司祭拿捏得死死的,真是不爽。
“沉画,你,好些了吗?”长羡看向沉画,目光温和,柔情似水。
沉画抬首,与长羡的目光相撞,不知怎的,竟有微微羞涩之感。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轻声道:“好受些了,”最起码没有歇斯底里痛哭流涕,“这要多谢圣女照拂。”
澜漾莞尔回礼,而后转身将摇头晃脑的沐鱼牵到沉画床前:“你二人倒是可以多聊聊,我与大司祭要进宫议事。”
长羡望了望沉画,示意她安心,然后与澜漾离开,朝龙宫方向行去。
沐鱼守在沉画身边,等她缓了一会儿,然后像是不经意般打开了话匣子:“你,以前是什么样子啊?”
沉画得了休息,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血色,我以前是什么模样啊?“大约和公主你,差不多罢。您是海国小公主,我是虞家小公主。”她这样说着,似有自嘲的意味。
沐鱼看着沉画嘴角似有若无的讽意,转了转眼珠子,问道:“少不经事,不知人世艰难,更不知人心险恶,你想说的,是这样吗?”
沉画呲了一口气,忍着疼痛,却还是努力朝沐鱼微笑:“公主你很聪明,也很单纯,像我曾经一个很好的朋友。”
一个故人,已故的人。
“哦?那她现在是不是已经嫁作人妇了?”
沉画心头涌起一阵悲凉,她的海兰,甚至连喜欢一个人的机会都没有了。自己何尝又不是呢?“她,还没有,不过我想,她在她的世界里,会有幸福的。”
见沉画语含悲切,沐鱼猜测定是思及她的伤心往事,于是便没有再追问她口中那个与自己相像的女孩。
一下子,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后,换沉画主动开了口,“想问什么就问吧,想说什么都可以,我,没关系的。”
沐鱼望着沉画真挚的神情,放下心来,把自己的好奇问了出来:“他们对你和你的家人,究竟做了什么?”
沉画静默了片刻,艰难地吐出了三个字:“很残忍。”
“以前我也只是大概知道他们对我们族人用了特制的骨毒,绵延千里的毒沟成了我鲛族的一道生死线。可我真的没想到,他们对人族,也是如此。”沐鱼长叹,深感惋惜:“你,是个妙人,本不该遭此惨祸。”
沉画苦笑:“他们戕害无辜之时,从来不分老弱妇孺,对他们是稀松平常。”
沐鱼想要安慰沉画,将手覆在沉画的毯子上,“普通老百姓确实干不过那样的黑势力。便是官宦人家也未见得防得过那般阴毒的手段。”
沉画伸出手来,想要去够床台上的茶杯,沐鱼连忙帮她递了水。她喝了两口,在沉痛中抿起一丝笑意:“跟你笑话,以前我姐夫哄姐姐开心时听来的。说是古时有个朝代,将殿前学士集中起来,特设文渊阁以示咨诹。有位乡里小儿为父鸣冤,到京都去、不知寻,于是便询问京中职官。他听到有文渊阁这么个机构存在,就立马前去打探学士府邸。终于有天,被他逮到了一只活的文渊阁大学士,他将自己父亲被害经历陈述一番,那大学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孩子啊,有冤当去京兆尹啊!那小儿哭着说:您不是闻冤阁大学士么?闻冤阁难道不是专听百姓冤屈、专司民间冤案吗?”
沐鱼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这“文渊”与“闻冤”谐音的区别。
“那时我也只当是个笑话。没想到自己被害得家破人亡,生不如死,才知道这么难。”
沐鱼不知如何回答,她想,倘若自己也遭遇沉画同样的事情,而没有身份加持,恐怕不见得能活到今日。由此可见,权势是个好东西啊,拥有了权势,便能够自保,还能够震慑坏人,就算出了事,也能叫凶手立马下狱。可若没有权势,一旦被害,那就真的会很凄惨。“很痛吧?”
“什么?”半晌,沉画才意识到沐鱼的跳脱,她是在问自己的伤情。然后她深深吁气:“被害之后,每时每刻都是鲜血淋漓的剧痛。活着,在这样的伤情中,一直都是种凌虐。每天每夜都是残忍的酷刑,仿佛是在以最慢的速度凌迟余生。所以,真的很想解脱。”
“不要——不要这样想,还有很多人没放弃你。”沐鱼抬眸,眼神满是怜惜,“我虽然不知道有多痛,但是这些年来跟着澜漾姐姐见了好多伤员,我多多少少还是理解的,我愿意帮你分担一些痛楚,如果我能做得到的话。”
沉画闻言,眼泛泪光,“我好生感动,沐鱼,谢谢你,你真是很善良的小公主。”
“你也是啊,若非你善良勇敢,坚毅执着,怎会得到长羡哥哥青睐?”
被沐鱼这样一夸,沉画倏尔笑了,是那种没有一丝勉强、很自然很爽朗的笑容。
“你笑起来,真好看。”沐鱼情不自禁脱口道。
沉画又露出腼腆的笑意,“我以前,很爱笑,我的生活,祥和喜乐,安稳幸福。可是如今——”
“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
沐鱼本是抚慰沉画,鼓励她勇于面对,却不想沉画的神色忽然黯淡下来,“最绝望的、是没有盼头。好像无论怎样强撑、都看不到、折磨停止的尽头。”
“可你还活着,选择硬抗,定是存了等来祈盼的心。”
沉画将自己的脸埋在双手间,叹息着说:“是,我要去寻一个公道,一个虽然讨不回的公道,但必须有个说法的公道。”
“你打算如何做?”沐鱼关切地询问。
沉画又陷入了怅惘之中,随即苦笑:“我给这个世界跪下,这个世界能还我以公道吗?”
“并不能,”还没等沐鱼回话,沉画便字字铿锵道:“所以我必然宁死不屈。”
沐鱼轻轻拍了拍沉画的肩膀,安慰道:“你已经死过一次了,救下你,着实不容易,无论如何、撑下去。”
“是,所以如今,要换种更值得的死法。”沉画说得大义凛然,令沐鱼满是震惊,她睁大眼睛,表示不解,只听沉画接着道:“如果就连我,遭遇如此恶性的惨案,都没有真相大白的机会,那么其他无辜被害的老弱妇孺呢?倘若我们都没有陈情的权利、没有鸣冤的渠道,那么这个世界所谓的秩序都可以崩塌,所有的黑白都可以颠倒,全部的公义都可以不复存在。”
“秩序,黑白,公义......”沐鱼呢喃着重复这些词语,“以前总会时不时在书卷中看到这些字眼,可是当我得知你的遭际,亲身见证你承受的一切,又听到你令人心痛的言辞,我才突然觉得,原来这世间恩怨复杂,然,是非饶是如此容易被伪善之徒遮掩真相。”
“冤案太多,大有隐情,经历这些,我也终于明白,伪善,远比恶意更加可怕。”沉画俯首,坚毅道:“我要回到大夏,终有一天,我会让沉冤得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