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甘之如饴
他说他不属于这儿。
“哪儿?”
“寨子。”他说。
“哦。”风萧萧应了一声,似懂非懂,点点头表示赞同。
他的确与众不同,甚至格格不入,风萧萧知道他总归会走,会去寻找他常言道的“那片广阔天地”,还有“来时路”。
她不知它们在何处,大是不大?美是不美?她对此一无所知,他从未透露。
他神神秘秘的,从一开始。
“萧萧你记住。”他蓦地抬首,火光印在那俊秀面庞上,通红通红,眉眼格外夺目。
他是极好看的,委实与寨子里的人,所有人,不同。
“萧萧你记住,万不敢轻信他人。”他如是说道:“包括我。”
这后半句格外高调。
何出此言?风萧萧不懂,便问:“哥哥何时启程?”
她不怎么愿意追问,那其中蕴含的绝非好意,她晓得的,不如岔开话题的好。
只听得他回说两声“快了、快了”,或许意味着真的分别在即了。
“哦。”她喃喃应道,用火钩子拨弄着炭火。
火苗嗞嗞上窜,热气滚滚而来,不一会儿吊在火堆上方的壶中水便“咕噜咕噜”作响,开了。
他随即起身灌水、沏茶、添碳,动作娴熟,手脚麻利。
片刻,屋子里茶香四溢。
果然还是“雪顶松针”。
乡邻们惯爱喝“擂茶”,他却不喜,执着于这种“炒青茶”。
风萧萧亦对此无知,只是每每冲泡总能有幸尝到。
她从未喝过如此好喝的茶,回甘清冽、香气馥郁不足以道。
“这才是‘茶’。”他强调道。
“哥哥如何得知的?”她问,意思是他的所知完全超乎了她的想象,她觉得自个儿见识太少了。
只见他笑笑,说:“在那儿人们只喝此茶,且极严、极挑。”
那儿,又是那儿,她愈发好奇了,想不得问道:“哥哥带我一起走罢?去那儿!”
他一怔,忙说:“不可!”
否定得够坚决、够迅速。
见她怏怏不乐的,他轻声问道:“你若走了,你阿爸阿妈如何是好?”
是啊,阿爸阿妈老来得女,虽清贫,却也把她当掌上明珠来养。
一不让她十指沾阳春水,二连田都不让她下,就要她管着自家楼子,顺便把书好好念上。
奈何风萧萧性子野,贪玩,这边厢五谷不分,那边厢四体不勤,全赖阿爸阿妈包容。
风萧萧明白其中道理。
“哥哥几时回来?”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尽管心底里知晓答案几许。
如她所料,果然令人失望。
罢了,凡事强求不得,这是他教会她的另一个道理,她夺门而去,哭着跑出去。
那年,她与商羽一同呱呱坠地。
同年、同月、同日,几乎同一时刻。
或许真的迟了须臾半刻,或许是稳婆有小小错漏,总之,他是哥哥,她为妹妹,她觉着倒很不错。
她热衷于“哥哥、哥哥”地唤他,甜甜的,并不喜直呼其名。
而这一叫便十三载有余,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自然而然少女动心。
只不过他实在是“怪”,在乡亲间显得格格不入,在寨子里特别引人瞩目。
首先,他白,异乎寻常的白,几近失了血色。
这已不能称之为“不同”,而应当用“异类”来形容。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寨子里家家户户务农,加之在屋中用青石砌一方火塘熏肉、烧水、照明、取暖,常年累月的风吹、日晒、火熏,乡亲们个个筋骨矫健、肌肤黝黑。
可商羽却犹如中原之地的书生,白净、清瘦而文弱。
即便和乡亲们一样,着粗布麻衣,四处尽是些破洞被缝补后的痕迹,但他件件拾掇得熨熨帖帖、干干净净,上身的衣裤甚至没有一丝皱褶,举手投足间完全一副官家公子的作派。
寨子里多数人家不甚富裕,置不起绫罗绸缎,可他却完美地诠释了何为“气度不凡”,并不受困于衣衫之简繁。
待青丝长及双肩,他便自个儿挽了个文士髻,并不如其他孩童般刮成个半秃半长的头型。
问他为何,他说不喜欢,再问,他说不雅观。
或许这即是“腹有诗书气自华”,他特有的气度来自于他极爱阅读,竹简满屋。
这于寨子里的其他人家是无法想象的。
其次,他的话语。
他才半岁即开口说话,用语还是官家词汇,文绉绉的。
十几年过去,愣是无人听他说过一句土话。
有人教?哪里有人教?双亲早亡,他独自长大,食百家米,穿百家衣。
为此,乡邻们啧啧称奇。
无师自通,还成了舞文弄墨的一把好手,乃至通晓诗词歌赋。
怪哉!
但怪则怪矣,乡邻们从来简单,思不通便无人再去过多探究,谁家的农活轻松?
而兴许是脑子太好使的缘故,用得太多,商羽那副身子久站不得,还热不得、冷不得,身娇肉贵的。
乡邻相亲们更加对他关怀照拂,每日每餐各家各户匀出些现成的吃食送予。
田地亦轮流帮他打理,甚至收成直接送到他屋里。
显然,跑腿的活儿落在了风萧萧处。
但,风萧萧甘之如饴,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