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何晚晚人生里最漫长的几秒钟,震惊,沉默,连呼吸都变得吃力。
她做梦也不会想到,在她声嘶力竭地吼出让他滚之后,在她甩给他那响亮的耳光之后,在她抱着空酒瓶哭喊着这辈子都不要见到他之后,在她拖着行李来了新的城市整整三年之后——姜然,这个足以让她震颤的名字,会再一次出现在她的生命里,以这种方式。
“何晚晚。”带着微笑的声音,足以融化寒冰的温柔声音,无数次出现在她梦里的声音,如此平静的、没有任何波澜的声音,“简历不错,做个自我介绍吧。”
在晚高峰的车流里穿行仿佛是在坐永远不会到站的小矿车,在没有尽头的山洞里兜兜转转。坐在出租车里,何晚晚耳边嗡嗡一片,解离一般,丧失了部分的记忆,灵魂从身体里,从车里抽离,漂游在高楼大厦之间,忽而又平躺在马路上,让所有的轮胎碾过自己。她完全不记得她自我介绍说了什么,依稀记得他问她为什么要从原来的公司辞职,别的都像做了场梦一样,当意识恢复,潜意识就像泡沫一样幻灭。
或许,她就是做了一场梦。
那家公司是今天的最后一家,也是原本最有希望的一家,像她这种离职两次的本来就没什么公司愿意要她,刚刚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面试了什么,算了,无论她说了什么,面试的是他,肯定没戏。但她已经想不了这些了,记忆如同海啸一般,挟风裹雨而来,将她扑到坚硬的海崖上,将她生吞活剥。她以为她释怀了,以为三年过去,她成长了她成熟了,原来还是这样没出息,这样狼狈,这样不堪一击。明明是他劈的腿,她到底在不安什么?人家只不过是轻飘飘地出现,只不过是淡淡地叫了声她的名字,只不过是给她发了条短信,说了句路上小心,而已。
“他只不过是唱了一首悲伤的歌
你就突然觉得感伤,心也跟着疼了
……
他只不过是送你一朵枯萎的花
也许只是碰巧猜中了你心里的话”
耳机里,花粥唱着《只不过是》,三年了,她听歌还是那么喜欢对号入座。
她记得,他最喜欢听民谣,赵雷,痛仰,花粥,李志,还有好些她叫不出名字的冷门乐队和歌手,那时候他们多喜欢一起听歌,那时候他们都听花粥,那时候她还很喜欢周杰伦,那时候他们还可以共用一对耳机,墨蓝的夜空,鹅黄的路灯,雨后的操场,走过跑道鞋底会变成红色,那时候沙县小吃的老板娘会记得给他俩来老三样,那时候3号楼下的小橘猫会吃他们的猫粮,那时候“江河夫妇”还是所有人口中锁死的一对……
“美女,只能到这儿了。”从城中心到城郊,司机的声音透着些许疲惫。
“哦,好的,谢谢师傅。”如梦初醒。
打开手机付钱,才看到何留的微信:“宝贝,还有多久到家?”
“下车啦!马上就回来~”恨不得给自己一下,她的宝贝下了班还在家做饭等她,她不想着怎么找工作解决生计问题,在这儿想这些有的没的,都三年了,黄花菜都长新的了,她还搁这儿矫情。
离家还有一段路,平常都是挤地铁回家,今天打车回来还有点摸不清方向,平复了心情,打算去旁边超市买点水果,带回家给何留。
白天太阳还热辣辣的要人命,何晚晚穿着短袖衬衣,套着包臀裙,踩一双七厘米的细高跟,为了面试轻装上阵,涂了厚厚的防晒就完全没想过要带伞,一出超市门倾盆大雨让她有些不知所措。突然后悔为什么要买这么多水果,行吧,也就一段路。
用胳膊夹着文件袋,左右手被沉沉的塑料袋提手勒得酸痛,五六点就起来化的妆现在不敢想象是何等光景,空气刘海就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有些挡眼睛,但也腾不出手去管刘海了,雨太大了,她只想回家。
晚晚很讨厌雨天,雨天总是会发生许多倒霉的事情,一个雨天,她永远地失去了妈妈;也是雨天,她摔了跤,弄脏了小裙子,爸爸狠狠地打了她;也是雨天,她毕业了,和最好的朋友天各一方……还好有何留,他们一起出去旅游,外面下着雨,两个人就在酒店待了一整天,一起谈天说地,一起玩无聊的游戏,洗澡的时候会互相踩对方的脚还差点摔倒了,一起钻进暖烘烘的被窝……也是雨天,她给了姜然一耳光,然后拖着行李一个人来了上海;还是雨天,她再一次遇见姜然,在她不得不二次离职再找工作的最有希望进的公司的面试上,以面试官的身份。
该死的雨天。
把何晚晚强行从无边无际的回忆里拉扯回现实的,是从全身上下传到大脑的痛觉,伤口是灼热的,四肢是冰冷的,她能感觉到的,两条腿面和手臂是擦破皮的烫痛,脚踝是崴到的阵痛,左侧腰边的骨头和臀骨是钝钝的疼,手肘是磕碰硬物的尖锐的痛,从头到脚又是彻骨的冰凉,水果撒了一地,一串葡萄被疾驰的摩托碾得稀烂,车轮溅起水花,带尘带土的水飞到她原本就花掉的妆面上。
试着挪了挪脚,挪了挪身子,用擦破皮的手掌撑起身体,脱了高跟鞋,把被塑料袋保护着幸存的水果提起来,一手拎着鞋,一手拎水果,赤着脚走回家,脚贴着冰冷的地,冷且硌人。她好想回家,何留说今天会做糖醋里脊,还有蛋黄豆腐,还有她最喜欢喝的浓稠的绵绵豆汤粥。
她只想回家。
手机突然响起,何留肯定看到下雨了要问她带没带伞的,赶紧腾出手来,雨把屏幕淋透了,看不清屏幕上的字,手也划不动,划了好多下终于接通,“喂,宝贝你在哪呢?好大的雨啊……”
“喂,何晚晚,钱呢?这都多久了?”
“那个,张叔,是这样,你也知道我最近没有工作了,确实没有什么来源,我爸也还没出院,等我找到工作稳定了马上给你……”
“别给我扯这些有的没的,何晚晚,我是看在和你爸战友的份儿上,你爸的病也确实耽搁不得,但你这一拖再拖,你要说困难那谁还没个困难,那我孙子马上读幼儿园了我上哪儿要钱去?现在读个幼儿园多费钱你又不是不知道,人不是这么做的何晚晚。”
“好的好的好的张叔,我知道您的好意,我保证,我保证在小奇读书之前想办法把钱凑齐好吗,我一定想办法,您看着我长大的,您相信我,您相信我张叔……”
“行了行了,你25号之前把钱转过来,等我孙子把学一上,你有困难我也不会干看着,都互相理解理解。”
“好的好的好的,谢谢张叔,谢谢张叔……”
“嘟——”
已经浑身湿透了,雨越下越大,越下越肆无忌惮,从地上捡起鞋子继续往家走,这狼狈的一天为什么还不结束?
走到家门的时候,何晚晚已经透支了所有的力量了。提着鞋的手有气无力地敲了敲门,鞋跟碰到门的声音甚至都比她敲门的声音大。“何留,开门。”无人应答。
“开门!!!”用尽最后的力气从喉咙里嘶吼出的声音,大的甚至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依旧无人应答。
瘫坐在地上,浑身都软了下来,像一滩稀泥,糜烂在角落。
一点力气都不剩了,甚至不想呼吸,想一辈子保持这个姿势,再也不用动弹,再也不用思考,再也不用说话,墙和地面的凉意随着血液流到身体每一个角落,冰冻每一个细胞,麻痹每一根神经,好像整个人泡在冰冷的水里,头发丝就柔软地悬浮,现在贴在脸上的也许是水草,慢慢下沉,慢慢下沉。
突然水底开始地震,或许是漩涡,或许是扔进了巨大的石块,轰隆隆的巨响,整个世界都在震动,在飘摇。困难地半睁开眼,是脚步声,何留的头发尖从底下楼梯的平面上冒出来,然后是脸,脖子,上身,直到只能看到小腿和膝盖。
像是有人把她从水里捞了出来,全身从真空漂浮变成了像是悬在空中,有什么力量在下面托着她,又像是横陈在小小的祭坛上,四肢被铁链往地底拉扯,身体又被托得高高的。
再睁开眼的时候,她已经在床上了,身上还是湿漉漉的,被子枕头也被打湿了,轻盈又暖和的大豆棉被软软地趴在她身上,何留在床边,端着一碗退烧药,边搅拌边吹凉,看见她睁开眼,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在嘴边试了试温度,把一勺药递到她嘴边,一股苦涩飘进她的鼻腔,刺激她的嗅觉神经,胃里顿时翻江倒海,眉头一皱,趴在床边开始干呕,动作来的太突然,那勺药被打翻,连着他另一只手里的碗也倾倒出来许多,她的头发上,床单被子上,何留的衣服裤子上,留下褐色的抽象画。
“你先躺好,我再去冲一碗。”何留赶紧把勺子放回碗里,从床头柜上抽了几张纸,把这些斑驳的颜色擦拭一遍。
“你别去了,我不想喝这个。”晚晚挣扎着坐起来,床底下没有拖鞋,就打着赤脚往餐厅走,声音有气无力,“我好饿啊,我想吃东西。”
“地下凉!”何留小跑到门口把拖鞋提过来,“本来就发烧了,药得喝。”
何晚晚走到餐桌前,没有绵绵豆汤粥,也没有糖醋里脊,只有一个莲花白炒粉丝,一个菠菜豆腐汤,一个青椒炒肉。拿起筷子尝一口,早就凉透了。
“我去热一热。”何留端起菜就往厨房走。
“不是说做绵绵豆汤粥吗?还有糖醋里脊,蛋黄豆腐。”
“我没买到食材……”何留脚步一顿,“忘……忘了,对不起宝贝今天……”
何晚晚没有回答,也没有听下去,转身拿了衣服去洗澡,她太想洗个热水澡了,只需要扳动开关,暖和的花洒喷出温暖的水流,身上的雨水,灰尘泥土,药汁,血迹,今天的一切一切都可以全部洗掉。
“啊——”
一声闷哼之后是哐当一声脆响,尖锐的痛,让何晚晚倒吸一口凉气。
花洒被水流冲起来,狠狠地砸中她的下巴,然后掉在她的脚上,再到地上一声清脆的响,滚了个圈,撞到墙壁,停下来,与此同时,水管里的水柱直直地冲向她的脸。
眼里全是水,闭着眼摸索着关掉水,身上本来就是湿的,现在又被冲了一遍。
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水珠,火速披上衣服,“砰——”的一声打开浴室门,直奔厨房而去。
“宝贝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快吹个头,别着凉了,这边马上就热好了。”
“不是早就让你修淋浴头了吗?为什么还是坏的?”
全身的怒气都被逼上了嘴边,她其实想说我今天好委屈好难过我经历了好多,我想你抱抱我说没事的宝贝,但是你问都不问一句你今天过得怎么样遇到了什么。
“宝贝我这两天真的很忙,我们单位……”
“这件事我不是今天才说的吧,不是这两天才说的吧?”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被水冲到哪里了痛不痛。
“我明天就去修,我,我马上就去修……”
“站住!”
不要走,你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我能做什么,能不能多和我说几句话你多问问我关心一下我我不会这样的为什么现在成了我咄咄逼人但是我真的有太多的委屈。
“说好的今天要做糖醋里脊,又是你单位的事?绵绵豆汤粥是不是中午就得开始熬?”
“怎么又提这个,我们单位真的……我明天给你做好不好?我现在,我现在去给你买食材,马上回来给你做好不好?”
我在单位已经濒临被辞退了咱们还要吃饭的,我还要想办法养家,能不能讲点道理宝贝。
“你们单位你们单位又是你们单位,合着只有你会挣钱是不?……是,我现在是没有工作,我没钱了,我家还欠了一屁股债,我就只会烧钱,我拖累你了,你最伟大,是不?你心里就是这样想的对不对,我就是个拖油瓶,只会添乱,是不?”
“不就是一个糖醋里脊一个淋浴头吗我现在就去买现在就去做就去修好不好?你不要扯这么远好不好?”
“你别转移话题,你默认了,你就是这么想的。”
这是一道菜一个淋浴头的事情吗?你也不否认我说的这些,你也不说你会陪着我我们会越来越好的,你都不说,你只想结束和我的对话。我遇到了天大的事情,你只觉得我因为一道菜一个淋浴头在无理取闹,你就是这样看我的吗?
“我错了宝贝,我错了,对不起,你就说你想怎么样,我马上去做。”何留拉住了她的手,他的手也是冰冷的,却有一股暖流流进了晚晚的心底,“我们今天不要吵架,好不好?”
至少不要是今天。
“你……你今天为什么没来找我,没给我打电话?”
“我来了呀宝贝,我看到外面下雨,就去地铁站接你了,一直找不到你,回来发现你在门口晕倒了。”
又是一个要解释的问题。
“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不是给你发微信了?我那时候手机快没电了,想着在关机之前问问你到哪儿了,你说你快到了,然后我手机就关机了,刚回家就下雨了,给手机插了个电就往地铁站赶,现在还在那边充着电呢么。”
何晚晚朝着他目光的方向看过去,果然充着电。
他还是爱我的,他肯定是关心我的,但我现在就是很难过也很委屈,心里堵着一块大石头上不去也下不来,待会儿还要跟他商量还钱的事情,又要还钱,又要找他想办法借钱,我怎么这么没用什么都要靠男朋友,刚刚才发了脾气现在又要找他要钱,何晚晚,你真不是个东西。
他为什么不生气不发火啊,为什么我说了这么多也不回嘴啊,他顶我两句我心里还能好受点这样就是他凶我我发脾气不至于这么愧疚这么理亏,我为什么要理亏啊我明明就很委屈很难过我为什么理亏啊,我为什么还想我男朋友凶我啊我不应该想让他关心我的吗?我现在是不是该原谅他?可是这样也太没面儿了吧,显得我无理取闹,但是我其实是有原因的……想着想着甩开了何留的手。
她现在还是很生气,气的是她自己。
“又怎么啦?”
其实现在如果何留再哄她几句就胜利了,但这句有一丝不耐烦的话仿佛是一点火星抛进了将燃不燃的柴火里,何晚晚瞬间又炸了起来。
“又怎么了?你知道嫌我事儿多了?我就是事儿多,我问你,平时你这个点儿手机也没关机啊?今儿是咋了?哦,单位事儿多了,就你单位事儿多,就你每天在拯救世界,你拯救世界都不拯救我?是不是换成你前女友你就能抽出身了?我就是不如她是不是?她温柔讲道理我就知道闹你?你现在去找她呀!”
但其实,何留的忍耐也已经到了极限了,他其实并没有做错什么,他今天在办公室受尽了冷眼,累了一天的同时面对着即将被劝退的风险,回家路上踩到了钉子,痛得直钻心,可能还要去打破伤风,好不容易回到家,把饭一做,看到天下雨赶紧去接女朋友,没接到,回来发现人倒在家门口,赶紧一顿忙活照顾她,终于醒了,也不喝药,把药撒了他一身,嫌弃自己的饭,嫌弃自己的花洒没有修,这确实是他忘记了,但是他也不是因为玩天玩地忘记了,他在为这个家而奔波,他想给她一个未来,他已经尽力做到最好了,他也才二十多岁,图什么呀?为什么她永远看不到他的付出与艰辛,看不到他的努力和为难,他也有很多要考虑的事情,为什么她不能懂事一点乖一点,说她会永远在他身边会永远支持他,哪怕给他一个拥抱也好,而不是无理取闹,在一起的这三年,他变着花样做了一千天的饭,修了家里无数坏掉的东西,她都不会记得,一天的菜不合她胃口,一个淋浴头没来得及修,就可以抹杀他所有的默默的关怀。
他想起藏在冰箱角落里的给她买的戒指,他本来预定了场地,今天要向他最爱的姑娘求婚的,打算随便做了点吃的让她先垫一垫,之后再找借口把她带出去。戒指放在包里容易被找到,就不够惊喜了,又要出门找她,担心掉了,就藏在了冰箱里,今天的手机没电,也是因为一直在和场地那边的人商量流程和细节。
戒指是他亲自设计的,外面是银打磨的月牙,包裹着一颗钻石做的星星。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这是世人都知晓的句子,但许多人不记得,下一句是:
“月暂晦,星常明。”
他愿意做银打磨的月牙,守护他心里最闪耀的星星,在他心里,她是最好的,最可爱最坚强的女孩,他想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哪怕柴米油盐,哪怕粗茶淡饭,一生一人心,就是他全部的心愿了,这是何留不曾说出口的温柔。
爱情真的是一件很微妙的事情,许多人明明已经很用力地双向奔赴了,却还是被推挤到世界的两端,因为永远没有人能够完全用你所想要的那种方式来爱你。
人和人之间的相处之道也真的是一门很难的学问,你心里想的,和你说出来的,你做的事情,永远不是同一个模样,甚至可能天翻地覆。人就是会这样不断地积累许多到死都解不开的误会,对于那些不善表达的人,甚至是那些不够善于表达的人,他们活得多认真,又爱得多诚恳——他们像是能够开口说话的哑巴,拼命奋力过却又归于无声,轰轰烈烈过却又鸟去无痕。
“何晚晚,你能不能讲点道理?简直越扯越离谱,我每天都要上班我还要做饭打扫卫生我真的很累。”
说完“又怎么了”的下一秒,何留已经后悔了,但何晚晚连珠炮一样的一通话让他把“宝贝,对不起,我知道是我不对,你今天找工作肯定很辛苦,你脸色真的不太好,快去睡一觉吧,你已经发烧了,全身还湿透了这样下去身体吃不消的,有什么事情等你好起来再说好不好?”全都咽到了肚子里,哽着一股气。
“就你有工作,你意思我没工作我啃你了?”
她好后悔,为什么要说这些蛮不讲理的话?她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但人就是很奇怪,她现在确实就是没有工作,很没有底气地赖在何留身边,说难听点就是在白吃白喝,但她又极其自尊极其敏感,听不得任何这种词汇,她相信以自己的能力是没有问题的,但她确实又屡屡碰壁,被现实泼了一瓢又一瓢冷水,她希望何留告诉她她没问题,她现在只是暂时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也知道她并不是白吃白喝的那种人,她只是现在遇到了困难,他爱她,所以他会捞她一把,将她从沼泽里救出来,在他心里她不是那种人。但他就是什么都没有说,显得他好像默认了一样,她得不到认可,遇到了委屈也得不到关怀,所以她要闹。
这有点像是个要强的孩子,明明在大人的保护下,偏偏要证明自己,这确实是个聪明的能干的孩子,但确实她是在大人的羽翼下活蹦乱跳,可她不承认这一点,却又飞不出大人的羽翼,大人也没有对她进行相应的鼓励,她摔倒了,磕碰了受伤了被小朋友欺负了,大人又正好没看见,无数种情绪的堆积让她开始大吵大闹,想要得到一些心灵的安慰,但却未果,于是她更大声地开始吵闹,依然未果,这个自我意识强的孩子意识到,自己现在在无理取闹了,她不想无理取闹,这很狼狈很丢面儿,但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继续钻牛角尖继续无理取闹。
这说起来很幼稚也很可笑,谁都不想做一个胡搅蛮缠又矫情无比的人,但当你置身其中,却又无可避免地要犯一些幼稚的错误,无可避免地要做一些矫情的事情,只能事后后悔自己被情绪冲昏了头脑,却又为自己实实在在受到的委屈,受过的伤却没有得到在意的人的关怀而难过而意难平。
吵吵闹闹,胡搅蛮缠,还不是想被好好爱着。
多么可笑的方式,又是多么卑微的心事。
可吵了闹了,丢人丢到家了,还是没能得到关心和想要的爱。
能处理的都是事情,那一件一件的事情,对于成年人来说,咬咬牙总是能扛过去的,难处理的是当接踵而至的事情积压在心底,当无数的鸡零狗碎磨掉自己的耐心让自己情绪化让自己暴躁之时,如何找到心灵的慰藉,如何安抚那颗伤痕累累的心。
我们缺的是爱,我们害怕的是孤独。
是无人问津的惨淡,是深不见底的悲伤,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何晚晚,我不想再说了,你爱咋咋。”何留直接越过她走向书房,碰倒了她冒着大雨也要带回家给他的水果,洒了一地,他好像在门口停住想说什么,又跨进书房关上了门,何晚晚也没有回头。
为什么到这一刻,他依然在忍着她,他凶她一句骂她一句她都会好受一点。
何晚晚走向餐桌,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了起来,她好饿,好想吃东西,餐桌上空空如也,饭都在厨房,菠菜豆腐汤已经快煮干了,青椒炒肉在锅里已经焦了,但是他们都没有注意到,烧焦的肉黏在锅上,莲花白炒粉丝放在台子上,还没有加热。
她决定去冰箱里找找,视线已经有些模糊,只是胡乱地翻找,好像也没有什么吃的,突然视线扫到冰箱角落,她不记得有红酒,看起来价格不菲,不像是他们平时在超市里买的红酒,旁边有个墨蓝色的小盒子,绒面的,她有些好奇,打开盒子,里面有微微宝石蓝的灯亮起,一枚戒指插在盒子里,是月亮守着星星,星星闪着动人的光,月亮被打磨得无比光滑,里面的盒子上刻着:
愿我如月君如星,月暂晦兮星常明。
面试碰壁的时候她不曾落泪,怀念往事的时候她不曾落泪,被雨淋湿的时候她不曾落泪,摔得疼痛狼狈的时候她不曾落泪,被催债放狠话的时候她不曾落泪,在风雨中踽踽独行的时候她不曾落泪,对男朋友一次又一次失望的时候她不曾落泪,淋浴头打在下巴猛水冲向脸颊的时候她不曾落泪,和何留大吵的时候她不曾落泪……
但这一刻,她哭得浑身颤抖。
这一刻,她罪无可恕。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人心中最后一道防线的最后一击,从来不是狂风暴雨,而是温柔,那些深情到骨子里的温柔,那些默默生长从不说出口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