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住处的时候,已是深夜,夜空依然很美,星星很多也很明亮,月亮隐没在云层里,朦胧一片。
往常和小姐妹出去逛街游玩,回到家第一个念头一定是赶紧卸了妆睡觉,全身酸软只想好好睡一觉,人们只言上学累,上班累,但其实出去玩儿也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后者累的是身体,前者令人身心俱疲。
什么是累呢?爱篮球的男孩子顶着大太阳在球场练球一下午,浑身大汗淋漓,他不会说累,只觉酣畅淋漓,但如果这个下午换成让他学一下午专业课,或者上一下午班,他一定觉得累得不行,因为我们说的抛却体力以外的“累”,其实是人做了并不想做、不情愿做而又不得不做的事情,是心累。就像今天的白天包括夜晚的前半段,是何晚晚很长时间以来最开心的一天,一路逛吃逛吃,到晚上看了堪称人间仙境的幻薮,她觉得疲惫,但并不觉得累。如果时间停止在那两个侍从出现的前一刻,她会觉得无比幸福。
现在她躺在和昨晚一样的小床上,却是辗转反侧一夜无眠,感觉心好像空了,缺了一块,空落落的感觉,包裹着她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还有孤独,她最害怕的孤独。
她睁着眼,在床上一直躺到了院子里的公鸡第一声响亮的打鸣。
推开门走进小院,天已经蒙蒙亮,昨天早上还任她闲聊的小院如今只坐着两个侍从,他们端端正正地坐在小院中间的方桌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看到她过来,训练有素的侍从站起身来,朝她微微鞠了一个躬:“河湾姑娘早。”
“早上好。”
“尊主给您找了一份工作,已经安排好了,我们这就带您过去。”
似乎是他们察觉到这个女子和江叔似乎关系不错,两个侍从对她的态度已经从之前的警惕、兵刃相向到如今有几分恭敬了。
但何晚晚倒不是很在意这些,她现在依然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两个侍从安顿好她以后就离开了,可以说,江叔给她找的工作真的是很佛系了,有点像是协助史官整理资料,每天就按照主管的要求翻翻书查查档案抄抄资料,几乎不用动脑子,只是没想到这个小小的安然镇的档案库竟然如此庞大,像一个大大的图书馆,这里不仅有安然的历史,还有整个南洲,乃至于六洲六海的故事,主管是个白胡子老头,说话慢慢悠悠,写字慢慢悠悠,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要编史书,颇有些司马迁的感觉了,可他编书也慢慢悠悠,慢到何晚晚都替他着急,总感觉以他的寿命是编不完这本书了。
所以经常的情况就是,何晚晚找了他今天一天要用的资料,他还在编昨天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也不知是在看书还是在睡觉。何晚晚就自己拿起书开始看,她这才明白,江叔所说的那一场大战,才知道他所说的六大洲六大海是多么广阔又丰富的世界,这里的历史又是多么的源远流长。何晚晚很久没有时间沉下心来安安静静地看书了,信息时代的碎片化阅读分走了她太多的注意力,但在这个没有科技涉足的世界,她好像又找回了小学时候没日没夜啃小说的感觉,仿佛书里有某种力量,将她牵引至碧落黄泉、天涯海角、宇宙洪荒。
白胡子老头想要编书,他很执着,她能感觉得到,他佝偻着的身体里,微眯的眼睛里,那股强大的力量。
“爷爷,你是要编《史记》吗?”
“史,记……是,什,么?”
“《史记》是一本书的名字,是记录历史的书,记录了很多很多年,改朝换代什么的。”
“啊……不,不,不是,我要,写的,是,梦。”
“《梦》?为什么啊?这些不都是衡域的历史吗?不应该叫《衡域记》、《衡域史传》、《全史》什么的吗?”
老爷爷不再说话,他缓缓地,缓缓地,把书翻到了扉页,赫然四个大字——
《浮梦往生》。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浮生若梦,浮生也皆在梦中。
我们乘梦而来,亦载梦而去。
人生起起落落,浮浮沉沉,得失离散,如幻梦一场,有的人生的尽头是虚无,而有的人生则走向往生。
“浮梦往生”,她看着这几个字,好像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但又什么也想不到,好像这个意识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
何晚晚越来越觉得,江叔给她找这份工作简直就是换种方式让她白吃白喝,这让她有些不舒服,她是独立自主有能力养活自己的新时代女性啊,现在不仅在老爷爷这里白吃白喝,老爷爷还给她包住,而且江叔还给了她一大笔钱,多到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花不完,甚至都没有投资理财的必要,衣食住行全套解决,她觉得越来越没意思,虽然老爷爷的书很好看,但是在这里,她觉得这不是她想要的“好好活着”,她依然很孤独,她找不到自己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她没有为之奋斗一生的东西。在这个角度上来说,背负着族人的复兴大业和杀父母之仇的江叔,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比她幸运的。
一天当中大把大把的时间空了出来,何晚晚就在安然镇里逛过来逛过去,到最后安然镇已经被她逛了个底朝天,再也没有什么花样,她就走去幻薮,在幻薮边上坐着,一坐就是一天,和江叔在安然的每一分每一秒,一幕一幕地在她的脑海里循环播放,也许,这就是想念,就像她想念何留那样,不,不一样,何留和任何人都不一样。
幻薮里是无数的光,连个倒影都没有。孤独再一次袭来,南洲是人口最多的洲,安然的人也不少,但她就是觉得孤独,这里的每一个人好像都有自己的生活体系,乐在其中,她一个外人根本无法融入其中,何晚晚整个人好像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往最深的地底拖拽,心脏低低地跳动,想要把自己抱紧,蜷缩成一个孤独的星球。
“你在这儿坐着干嘛?”
比江叔的声音更加熟悉,比姜然的声音更加熟悉,那是能让她能一瞬间从地狱飞向天堂,再从天堂跌入地狱的声音,她颤抖着,两行泪珠滚落。
那是何留的声音。
“何留!何留!呜呜呜……”
她几乎是哭着跌跌撞撞扑进了身后人的怀里,多少句对不起,多少句我想你,多少句我爱你,都融进了这哽咽的名字里。
一股酸味钻进了她的鼻子,更准确地说,是一股酸臭味,混杂着杂草和泥土的味道,加上似有若无的汗臭味儿,还有一些别的什么她闻不出来的味道,熏得她皱起了眉头。何留的身上从来不会有这种味道,他是最爱干净的,甚至到了有洁癖的地步,身上往往的清清爽爽的,有的味道也只是洗发水的清香,偶尔会有古龙香水味,绝对不会是这种味道。
她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这是什么味道,何留身上为什么会有这种味道,自己突然被一把推开,这时候何晚晚才真正看到了来者的脸——虽然脏兮兮的,但这确实是何留的脸,唯一不同的是眼睛,何留的眼睛是灰棕色,黯淡中透着沉稳与坚定,但这个人,有着黑夜一般的黑色瞳孔,那黑色里似乎有万丈深渊,深不见底。这人穿着黑色的袍子,布料是精致的,只是穿得太久已经有些破旧了,长长的黑发许久未经打理,像个街头的流浪汉,背上背着一把剑,用黑色的布包裹着。
这个人……到底是谁?!
“你是谁?在这儿坐着干嘛?”还没等何晚晚发问,他倒是先开口了,神情冰冷,“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怎么知道他的名字?那他的名字……真的是何留?
何晚晚脑子里开始疯狂出现以前追过的重生穿越剧,女主穿越之后遇到男主,男主却丢失了记忆,然后出现某一个契机男主想起了他们之间的记忆,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江叔和姜然,这个何留和她的何留——
如果真是这样,她愿意等,等他想起一切,如果他再也想不起,如果他们遇不到一个契机,那她就等他再一次,爱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