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闻问切,少了至关重要的“望”,夏桐只能侧起耳朵,凝神切脉,脸色渐渐凝重。
墨千痕不由得紧张,问道:“母后,如何?您不是北骨最厉害的医官吗?这种不能立时三刻夺人性命的毒,您怎么诊不出啊?”
他母后:“……”
夏桐心思全在脉息上,顾不得骂他了。
白无绝却忍不住想这是什么熊孩子?冒着危险来求他娘救命,却又质疑他娘的能力?
“母后……”
“你闭嘴。”为免他越说越糟,白无绝道。
墨千痕很听她话,果然咬住舌尖。
夏桐嘴角微微提起,仅一瞬,又落下去,道:“最厉害的医官,那是别人谬赞的,老娘可没自诩,也不是我诊不出来,而是这毒蹊跷。”
“哪里蹊跷?”墨千痕紧问。
他母后未答,先叹了一声气,仰脸忏悔:“夏家先祖,对不住,夏桐生了不肖子,居然敢小瞧咱们家传医术,罪过啊,罪过,罪过。”
“夏家先祖明鉴,家传医术母后她没传我啊,咱家医术厉不厉害,晚辈不知,所谓不知者不罪,非我不孝。”墨千痕辩解道。
“是我不传吗?我传,你学吗?”夏桐不急不躁道,“小时候,我一叫你坐下来读读医书,要么你给我懒驴上磨屎尿多,要么狗舔磨盘瞎转悠,老娘小棍都追不上你屁股。”
“小孩子懂什么,本来就坐不住嘛,后来我想学了,母后却毁去双目,禁足宫门,弃医幽居,要怪就怪母后教子无方弃祖忘业才对。”墨千痕反驳道。
“你一心向武,学医根本不是那块料。”夏桐道。
“母族列祖听听,都是她的理。”墨千痕叫屈。
“老娘开明,因材施教,不逼你习医,你得了便宜,还蹬鼻子上脸?”夏桐语调拔高。
“谢谢您,那家传医术后继无人,您别转脸说我不孝啊。”墨千痕脖子也粗了一圈。
“老娘说后继无人了吗?老娘说的是你小瞧夏家医术!”夏桐看不见人,听音辨位指着儿子鼻子道。
墨千痕哑口,看向白无绝,讷讷地问:“是……是这意思吗?”
白无绝重重点头,是。
“咄咄咄”,敲门声响。
外头估计听到殿内传出了人声,上来查探:“皇后殿下,发生何事?”
“本宫唱曲儿呢。”夏桐咬牙切齿地道。
要是她眼珠还在,这会儿大抵还能翻个白眼。
皇后困禁于此,总归还是皇后,别管唱曲儿,还是骂街,都不是外头那些禁卫能管得,遂退下了。
母子两人斗了嘴,发泄了情绪,气氛不再似方才那般紧张生涩。
夏桐言归正传:“此毒蹊跷,不是难解,而是不该用在人身上。”
“什么意思?”墨千痕迫不及待地问。
“绝儿,你还能让这不孝子闭嘴吗?我不想听他说话。”夏桐握住白无绝的手。
白无绝瞥了墨千痕一眼。
懂,墨千痕抿紧嘴唇。
夏桐耳根子清净了,继续道:“这种毒,我见过,它对人身不能致命,济澜医殿炼制它,支援葬骨大漠战事,不是拿来给人用的。”
战事?
白无绝眸光一动:“用给妖族?”
“嗯,五六年前吧,记不得具体年月了,济澜医殿送来的丹药中,有两味新药,缠丝妖油和阴蜈散,我朝医官共同验过其药性,我在列,所以知道一些细枝末节。”夏桐道。
“原来中了阴蜈散。”白无绝蹙眉。
“咦?绝儿为何不猜缠丝妖油?”夏桐奇道。
这……说来可就话长了,白无绝看了眼墨千痕。
这小子心领神会,道:“天作之礼姐姐已经领教过缠丝妖油了。”
又简洁,又明了。
夏桐惊呼一声,将白无绝手握紧,颤声道:“怎么会!缠丝妖油和阴蜈散,已经被陛下定为军供,拨给荡北军了。”
她不敢想象儿子的天作之礼,人生最为重要的仪典上,发生过怎样的惊心动魄。
“与号称军供禁药的转元秘丹相比,缠丝妖油算什么?”墨千痕云淡风轻地道。
这话让夏桐的手握的更紧,震惊道:“转元秘丹?你们……也……领教过了?”
白无绝明显感受到了她的惧怕,颇为埋怨地瞪向墨千痕。
“痕儿?”
“在呢。”
“怎么没声儿了,说啊。”夏桐道。
墨千痕避开白无绝眸光,哼哼唧唧地道:“您不是不想听我说话吗?”
“你……臭小子!找打?”夏桐脾气可不如身子一样弱,一生气就把手扬了起来。
当然她是打不着墨千痕的。
墨千痕却一缩脖子:“托四皇弟的福,我和王妃姐姐新婚头一天就涨了见识,把招妖散、陨心香、缠丝妖油、转元秘丹通通领教了个遍。”
夏桐吸住一口气,就没再吐出。
白无绝很怕她把自己憋断气。
“母后?”墨千痕也有点担心,出声唤道。
然而夏桐内心不弱,一个深呼吸之后,便不复方才的大惊小怪。
她轻轻吐出胸中浊气,同时也放开了白无绝被捏的发白的手,平静且自然地整了整之前想要脱掉而宽松的领口。
“绝儿,这毒你不必怕,阴蜈散专门针对妖族,不会伤及人命,你最近就是身体无力,虚热盗汗而已,只要不催发元力,使其剧烈发作,三两日之后,症状自解。”夏桐道。
白无绝点了点头,想到她看不见,又“嗯”了一声。
之前几次差点不支,便是动了元力之后,稍事歇息,又能恢复少许,可证夏桐所言非虚。
“不过你也别大意,你前有严重内伤,气息又堵滞不畅,阴蜈散一旦发作,来势汹汹,你这身体也是吃不消的。”夏桐言明厉害。
白无绝道:“我会注意的。”
“痕儿,下毒之人,找出来了吗?”夏桐转对儿子道。
“还没有。”墨千痕答。
“阴蜈散虽不致命,但这是济澜医殿进奉给皇庭,皇庭又拨给荡北军的,能接触此毒者,大抵也没几个,找他出来,不要客气。”夏桐叮嘱道。
墨千痕失笑:“母后什么时候也学会对人不客气了?我还以为您只会对儿子不客气。”
“老娘对人客气半生,剩下半生不想再对人客气了,而我对你一直都不客气,现在却想对你客气客气,麻烦你小子像个男人样,保护好自己的妻子。”夏桐严肃道。
“您这是命令吧?哪里客气了?”墨千痕贫嘴。
“不孝子,老娘就问你能不能做到?”夏桐要不是看不见,拍大腿的手能直接呼儿子脸上。
“能!一定做到。”墨千痕急忙正言。
“这还差不多。”夏桐脸色稍霁。
心头莫名其妙涌出一股暖流,白无绝还是第一次被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爱重,尤其夏桐,这才是两人第二次见面啊。
夏桐两只又瘦又细的手交握在一起,握的极紧,以至于青筋都暴了出来。
白绫遮住她已经不能泄露情绪的空洞眼窝,加上她很会平复心境,所以白无绝和墨千痕根本不知道她此刻已将谢家祖宗十八代骂了几个来回。
天杀的谢家,骗去她一双眼睛就罢了,还想杀她的儿子和儿媳!本来只要儿子好好活着,她怎么受罪都无所谓,哪怕有生之年永不相见。岂料,儿子活是活着,却一点儿也不好,甚至一直都在被迫害也说不定。
谢家当年言而无信,她给了眼睛,对方却不给木灵,也罢,这双招子换得陛下怜悯,力压谢家保得儿子一个“痕王”罩子,那也值了。自以为被禁于此,低眉顺目,谢家就不会再对儿子下手,殊不知,她太幼稚了,言而无信之人又岂会轻易善罢甘休?
夏桐恨意勃发,表面不露丝毫,平静地道:“你们且先回去吧,我乏了。”
正当这时,外头遥遥传来一道优美声线。
“给皇后殿下请安。”
“谢迎?”夏桐差点捏断自己手指,却迅速反应过来,对白无绝和墨千痕道,“定是方才禁卫通知了她,你们俩,先躲起来,快!”
“姐姐跟我来。”墨千痕搀起白无绝。
夏桐这个寝殿,几年来不曾有一个宫婢照料,处处蒙灰不说,殿内大件的像样的摆设也都被一搬而空,躲?还真没个好地方能藏俩活人!
“床!”夏桐提醒道。
一阵紧锣密鼓的脚步声已到殿门外。
墨千痕忙把白无绝塞进床幔里,紧跟着自己也躺了进去。
“对不起啊姐姐,委屈你了。”墨千痕一边说,一边扯起被子想要将两个人盖严实。
奈何夏桐这床,不仅褥下硌人,被子也又单薄又小巧,勉强盖得住夏桐的瘦弱身量,白无绝盖起来,就有些露脚,更别提墨千痕了,半个小腿都露在外面。
皇后的日子也太难了。白无绝发出一声感叹。
这是虐待!墨千痕忿忿地蜷起腿,后背却露了出去。
尽管两人贴的已经很紧,快要四肢交缠的那种,被子仍然不给面子,不是露脚,就是露背。
“以你我之力,完全可以闯出去,别躲了,走。”墨千痕烦躁地放弃了与被子抗争。
这小子居然没发现此时两人的距离很是美妙,而他说话,也几乎是咬着白无绝耳朵,湿湿热热的气息一丝不剩地全都钻了进去。
白无绝轻轻一颤,强作镇定,闯出去没问题,撞上谢迎也不怕,但那之后呢?夏桐怎么办?
谢迎怕是巴不得抓住夏桐小辫子,置之于死地呢。
堂堂皇后,自然不能让她意外横死,否则一朝败露,万劫不复。
所以谢迎怎么对夏桐都行,就是不能弄死她。
而若从蘅芜殿里闯出人,恰好又是墨千痕的话,那么夏桐和墨千痕就是抗旨大罪,“终生不得踏足武极宫”这道枷锁,足以赐死墨千痕,也足以夏桐连坐。
几年来,墨千痕不敢丝毫大意,今次全是为了给白无绝解毒,才胆大妄为了一回,母子两人真心待她,她又怎能不为旁人考虑?
思及此,她按住墨千痕欲起的身子,低声道:“不行,别冒失。”
她的气息更加湿热,本就汗流不止的模样,一句话像是带了火,灼的墨千痕耳根子都红了,也终于发现了两人此刻长腿互叠,交颈而卧……
白无绝看看四周,这是一张古老的架子床,四面帷帐,四柱雕花,横眉板上落了一顶承尘盖。
“上去。”她道。
墨千痕没有应声,甚至没动。
耳听殿门哐当一声巨响,那疾行而来的脚步微微一停,直朝床的位置而来。
“谢迎,休得放肆!”夏桐叱道。
然而毫无作用,谢迎蹭蹭蹭逼到近前。
白无绝顾不得其他,拦腰一抱墨千痕,脚后跟在床板上轻轻一磕,身形朝着顶上的承尘盖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