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二章 真正的“夜姬”
烈火在宽广冰河的两岸熊熊燃烧,隔着火焰看去,所有厮杀呼号都显得更加动荡而扭曲。
大块的浮冰上,躺着一个女人。
那正是如今的夜族女帝,当时还不是君王,而是王妹。
年轻的女人上身还穿着重铠,下身覆盖着毛皮,温热的鲜血在冰面上流溢,蒸腾起一片白气。
她的随从有两个女性武官,在那时,她们的面庞都还年轻,但依稀能辨认出,一个是如今的夜华夫人,另一个是则是画舫的舫主。
夜华的眼睛受了伤,缚着绷带,大概,她就是那时致盲的。
另一个女官,也就是后来的画舫主人,怀中抱着一个婴儿,用匕首割断了脐带。
“是女孩吗?”平躺在冰上的母亲迫切地问。
这看似是一个问句,然而从语气中,我们都能感受到,她多么需求一个肯定的答案。毕竟夜族世代女君,只有婴儿是个女孩,在这兵败如山倒的时刻,才有保留的价值。
抱着婴孩的女官没有回答,反问:“大人,您要看看吗?”
听到那句“您要看看吗”,年轻母亲一度努力想要撑起身体。
但很快,她又躺了下去,偏过头,虚弱地道:“不看了。看了,就舍不得了……你告诉我吧……”
女官看了看视线被遮挡的主人,又看了看双眼缠着绷带的同伴,然后,冷静地道:“是,是一位‘夜姬’。”
……
无声的惊叹响彻我现实所在的大殿。夜帝甚至半站起身,仿佛这样可以看的更清楚那过去的事情似的。
此时的我们,都开着上帝视角,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个身上带着血污的小不点,是个男孩子……
换句话说,女官用一句谎言,救下了这孩子一命。
但是当然,当时的人们不知道。
“好,好,”年轻的母亲脸上露出笑容,发出虚弱但不容置疑的命令,“你带她走,有机会,再把她带回来……”
“主君……”女官开口,声音有几分哽咽。
“不用顾我,把孩子保住,我这还有夜华照应……”她说着,闭上眼睛,用手在怀中摸索,终于摸到一本书,拿出来扯成两半,咬牙道,“若鹰神显灵,今生还有缘得见,以此为凭。”
不消说,这本书就是后来《神异记》……
火中的喊杀声更盛,女官不得已,用冻得不太灵活的手指从甲胄中撕下两条内衬,将婴儿粗糙地包了一包,抱着离开。
当年的夜帝与年轻的夜华互相扶持,站起身来,因为我的“媒”是那个婴儿,在我们的视野里,反而是她们的身影,渐行渐远。
抱着婴儿的女官骑马逃离战场,两岸火光与风雪中的人影,倒退得如同电影放映。相信对他们其中绝大部分,也是今生最后一个画面。
她跑出很远,才换了衣物,混迹在流民之中。
但是危机尚未解除,她怀中婴儿脸色青紫,哭声微弱更甚小猫的呻吟。
她一个年轻姑娘,哪来奶水喂养这新生的婴儿呢。
这时,流民中的一团突然躁动起来,隔着时空,尚且可闻血腥的味道,一群苍蝇成群结队地飞下来,嗡嗡乱响。
“可怜见的哟,”人群里挤出一个稳婆,摇摇头,“辛苦了十个月,生下来就死了。等下人醒了,还不知怎么哭呢。”
我们看过去,只见稳婆手中端着一个铜盆,盆里都是血水,还有一个不成型的死胎。
旁边的看客纷纷摇头:“这世道,有什么办法,大人能活就不错了。”
而就在这时,女官怀中一直蔫头耷脑,哭都哭不出来的婴孩,眼睛突然睁开了。
暗金色的眼睛,像熔化的金属的洪流,又像倒映在江水中的满月。
这么一丢丢大的孩子,仿佛在用那双眼睛说:救救我,我想活……
女官嘴角扬起,沾了一点血水,在手中的婴儿额头轻点了一下。
“你有救了,”她说。
……
命运就是这般讽刺,一个人的不幸,是另一个人的奇迹。
那个现在正被我作为“媒”的孩子,就这样被交给一位一无所知的母亲,跌跌撞撞地长大,他母亲那一点点混杂的夜血,刚好掩藏了他眼睛会变色的事实。
我不知后来这位女官是如何成为蓬莱境的画舫主人的,也许在后面的岁月中,她惊讶地发现,那流民中的孕妇,竟然受过凌海流的宠幸。至于她将凌青云母子介绍给凌海流,我亦不知是出于广义的同情,还是身为夜族后裔的私心。
但结果终归是,那个孩子被接进了凌氏宫中,熬过了“父亲”的冷漠,熬过了嫡母的凶残,终于阴差阳错,以最为中原仇视的血脉,继承了凌国的大统。
这个故事最微妙的地方,是绝大多数人都只知道一部分真相。
他的生身母亲,只知道丢失了婴儿;一直被他爱戴的养母,终身都被蒙在鼓里,也许正因为这样,才给了他全部的爱;他的“养父”凌海流,被一个青楼的小伎俩蒙蔽;甚至画舫主人最开始,也不知道自己顶替的,居然会是凌氏国主的血脉。
知道、或推测出所有来龙去脉的大概有三个人。
一个是始作俑者画舫主人。
一个是从原著得到信息远胜于我的小王。
最后一个,就是我。
镜花燃尽,暗红的灰烬在空中漂浮,仿佛自时空尽头飞来,翩翩欲落的蝴蝶。
在场的人全还在呆愣,恍若还都沉溺于一场大梦,迟迟无法醒来。
凌青云张着嘴,我很少在他脸上看见这么矛盾、震惊、不加掩饰、甚至有点白痴的表情。
我也用一种不知是幸福还是烦恼的心情替他下了总结:
“没错。你是真正的‘夜姬’,虽然你是个男的。”
凌青云:“……”
楚汀兰是最先反应过来的,她扑过来,拍打着那空气中的镜花灰烬,仿佛驱散了那些灰烬,就能已经发生的事实同样烟消云散一般。
而夜族的女帝并没再多给她一个眼神,只淡淡说了声“带下去”。
一时半会,我想她还死不了,毕竟大张旗鼓地认回了“夜姬”,轻易地自打脸面太难看。
干扰被带走,我直面着夜族的女君,或者现在,我该叫她一声“婆婆”也说不定。
我用最言简意赅的话问她:“这仗,您还要打下去吗?”
没错,这真是至为讽刺的一件事。
女帝带甲十万,气势汹汹,兵临城下。
然而,如果她想要真正的子孙万代,主掌中原,那其实,只要什么都不做,就最好了。
凌青云无法继承夜家的帝位,然而,他是这位夜帝真正,也是唯一的亲生骨血。如果杀了他,反而会让权力无论如何落到外人的手中。
就看女帝要面子,还是要里子了。
此外,从中原人的角度来看,此事同样令人哭笑不得。
经此一役,安氏风氏都元气大损,如果凌家做大,那便实质是夜族血脉登临天下,众家称臣,百姓俯首。这事啊,简直像四大爷临死才知道自己被绿一样酸爽。
我住了口,将空气留给一秒的静默。
然后,剽悍的女帝大笑起来。笑得整个营帐都在震动,笑声中,又带着几分凄厉。
她此时才掀开斗篷,斗篷下,左臂有一道正在溃烂的箭伤。
我相信她身边的侍卫,也都疤痕覆体,满目疮痍。
“是啊,”她长笑着,“这仗打下去,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