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一千零一夜
一磨二蹭的,到底还是到了就寝的时候。我偷眼暼了一下驿馆的大床,心里宽慰自己道,罢了罢了,谅他对我也没什么兴趣,我就当是坐火车住卧铺,统共两平大的房间里有三个不认识的抠脚大汉,还不是一样得住。
于是我没吭声,和衣卧下,把被子裹在身上,闭眼做休眠状。
他笑笑地,也不说话,去了腰带,宽了外袍,躺下了。
那床很宽大,我们之间的距离简直可以再塞进一个人。不过我还是觉得窘迫。
真不认识也就算了,怕就怕这种认识但还没那么熟的,才最尴尬。
我用力挤上眼,静静地数羊,数到三千二百八十只时,旁边的人突然开了口。
这个混蛋,白天一副君子面孔,这会夜深人静,一开口就这么流氓。
他嘻嘻笑道:“欸,睡都睡了,还不知你叫什么?”
我呸他一口:“什么睡?这叫躺!”
“好好好,”他也不跟我争,笑道,“那躺都躺了,还不知你叫什么。”
我卷着舌头在嘴里暗骂了一句“you motherf*cker”,才道:“安莉。”
“就两个字?很简单的名字啊。”
我的名字是我爹起的,他是个文化人,但给我选了这么一个常用到俗气的字,我从小到大,认识名字带莉的人应该不下五十个。
但我还是强撑着道:“在我们那边很流行的,人人都想了解一下。”
“是么?”他道,“沐云是我娘找先生给我起的,找这个先生用了她两个月的积蓄。说是有永沐云霞,温暖照拂之意。”
我哼了一声,没说话。
也许他只是想感念一下他娘,但听在我耳里,就相当刺耳了。
就连他那么糟糕的原生家庭,他娘在他身上也是用心的。
我们都安静了半晌。
然后他突然冒出一句:“抱歉……”
我惊了一下。
我没想到他会道歉,位高权重的人,并不是那么容易道歉。甚至,他们并不容易发现自己伤害了别人。
而凌青云显然是个敏锐的人。
我转过来,看着他,发现他也正看着我,眸子在黑暗中闪烁浮光。我们由背对着背转成面对着面,只是中间,还留了一尺宽的距离。
他表情可以算是诚恳,不像白天那种焊在脸上的和善笑容。
我心头微微跳了一下。
有意或无意拿我家庭说事的人多了,多到我以为我根本不在乎他们。
可直到有一个人道歉,我才发现,我还是在乎的……
于是我点了头,低声道:“没关系,我知道你并非有意。”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又问:“你也是妾室的孩子么?”
我想了想,颇为斟酌用字地道:“意思大概是那么个意思,不过我们那边还是有点不一样:我们那边男人只能娶一个老婆的——至少法律上是这样……所以那边没有妾室,我娘的情况,一般叫‘小三’。”
“小三?”他重复了一遍,似乎试图准确理解这个在他们这个世界不存在的词汇,然后问,“比如说,你娘需要钱,所以知道你爹有老婆,还是跟他在一起?”
他的理解能力还可以,我想小三大部分是为了钱。
不过,我娘是个例外。
于是我道:“我爹那正宫也这么想,总骂我娘不要脸,是为了钱才跟我爹好上。”
但我话锋一转:“我一直觉得冤枉,但因为太丢脸一直不好意思澄清:她竟然不是为了钱!当时她觉得那是什么狗屁‘真爱’。”
身边的人笑了一声,问:“那你觉得,你爹爱过你娘吗?”
既然已经打开了话匣子,我也不介意多聊聊。
我抛出了我著名的比较级理论:
“喜欢这件事,是个比较级——I like abr /br /les, but I like oranges better.不管我爹当时看上我娘年轻,还是脸蛋,还是单纯,反正总有让他看上的,不然他为什么选择我娘,没选楼下卖水果的大婶、搞卫生的阿姨呢?只不过,这点喜爱,在遇到其他事情时,干脆地败下阵了。所以我娘成了被放弃那个。”
他的瞳仁在眼眶中微微轮转,幽幽道:“有点道理啊。”
“看着我娘的下场,”我叹道,“这么说或者很自私,但诚实——我想我这辈子最爱的人就是我自己,别人的优先级,全是放在这下面的。”
他笑眯眯地,从裹得严实的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
我反应了半天,才明白他是想握手。
我有点哭笑不得,我曾经吐槽过他对这现代的礼仪理解存在偏差。而现在再一次确认了这一点。
但我还是也从被卷里蛄蛹出一只手,抓着他,用力握了一下。
“对了,问你个事,”他两眼盯着黑洞洞的天花板,突然又道。
我以为他要问什么大事,结果十分出乎我的意料。
“你若是从那边来的,又会说那什么罗刹国的话,听没听过一个故事?”
“什么?”
“给小孩子讲的故事:说的是一个富商有三个女儿。一次路遇雨天,他借宿于一家庭院,待其离开时,看见庭院中芍药带雨,十分美丽,心中思念小女儿,便折下一枝,想要带回家去当做礼物,哪知此时突然出现一头怪兽,披毛戴角,却口吐人言,斥责其无礼偷窃,让其把女儿送来,否则便要杀他……”
我眨巴眨巴眼睛,这,这不是他给我出翻译考题时的句子吗。
而现在我才反应过来,他当时随口用的是小时听来的一个故事,而这个故事,我甚至也应该很熟悉。
这不是《美女与野兽》嘛!
“后来呢?”我问。
“知道我还问你?”他气道,“我小时,有个罗刹国女子给我讲了这个故事,讲了三遍,每次都讲到一半,就被叫去做事,后来到我被接回宫里,到底也没有听完。”
我暗戳戳地掐着大腿才忍住笑。
挖坑不填土,菊花万人捅,诚不我欺也!
这个书中的世界,在原作者无法面面俱到的情况下自我运行着,所以存在着跟现实世界类似的民间故事,也不奇怪。
于是我给他讲了剩下的半阙,算是了了他这桩心愿:“小女儿听说父亲的难处,主动去了那家庭院,第一次见到怪兽的时候,她吓得瑟瑟发抖,以为一定会被吃掉,但后来发现,怪兽虽然看起来可怕,对她却很和气,每天锦衣玉食地供养她……”
凌青云插了一句嘴:“是想养肥了再吃吗?”
我翻白眼:“不是……你听我讲完好不好?”
“好,你讲你讲。”
“再后来,有一天,小女儿想念父亲,提出回家看看,怪兽思忖再三同意了,但交代她说,一定要按时回到庄园。结果,女孩的姐姐看见女孩不但没死,还脸色红润穿着华美,心生嫉妒,下了睡眠的药粉,让女孩误了回去的日期,这样,违背诺言的女孩就可能被怪兽吃掉。”
“女孩也很害怕,”我说下去,“但她在怪兽给她的镜子中,看见怪兽奄奄一息地躺在庭院,她决定冒着被吃掉的危险,还是回去。当她回去时,怪兽已经闭上了眼睛,她想起这些日子的相处,发现自己已经爱上这丑陋的野兽,当眼泪流下,野兽复活了,变成一个英俊的王子,从此两人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听完后,凌青云却瞪着眼,道:“就这么完了?”
“就这么完了。”我回答。
“这故事不合理嘛,”他讶道,“怎么可能回去啊,都说了要被吃掉的。”
“嗯,换了是我,大概也不回去,谁的命比得上自己的命?”我道,“不过,我们会这么想,因为我们现在都是大人了嘛,你说,如果是你五六岁的时候听,是不是觉得她会回去?”
“这么说也有道理啊,”他把手枕到头后面,“所以啊,真的是给小孩子讲的故事。”
我点点头,突然想起一首叫《不想长大》的老歌,果然长大了就没童话了。
“喂,”他突然又道,“你听没听过那个,从前有一只狐狸……”
我咕噜一下把身翻过去了,脸埋在枕头里。
罗刹女人到底给你挖了多少坑?
这是什么人间疾苦,老子穿到这边来,
是来演一千零一夜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