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白手套、血滴子
那些华衣女子似乎发现了我们的踪迹,行动快速,四下卡位。好在楼中灯火昏红,帘幕重重,到处是王孙公子与娇媚姑娘,我们迅速隐没进去,也没那么好找。
至于我们为什么不大喊大叫,把事情闹大,主要有两个考量。
第一个,我们现在什么证明身份的东西都没有,而这楼里是人家老窝,若被一群人围上来绑住,硬说我们就是楼里姑娘仆役,我想那些围观群众绝对不会帮我们出头,甚至不会相信我们。
第二个,退一万步说,如果他们真相信了。但凌青云毕竟还是要脸的,如果真是大庭广众,被证明了一国之主女装被卖到青楼,这事能够天桥说书的讲半辈子,实在有点过于丢人。
于是我们只有走一步看一步,先往楼上跑。
这欢夜坊建筑如玲珑宝塔,一共七层。越往上,接待的客人越高级。一二层中灯红酒绿,夜夜笙歌,来往的多有富商名流,普通人看以为就已经很上档次了,殊不知,他们只能在低层活动。五层以上,是不对外开放的,只能像上次我们跟着风间月那种私约才能进入。
情急之下,凌青云带着我,又利用了那“电梯井”,攀着“秋千”的缆绳往上爬。
渐渐的,我耳中听不见那些丝竹弦乐的声音了,这让我想起,上次来,印象也是十分清雅安静的,所以我们应该是到了五层以上。
本来就是运输用的“电梯井”不可久留,我们顺着维修的木梁,很快又爬进了主建筑,成了名副其实的“梁上君子”。
作为天花板的一种装饰,木梁之间系满银白的绡纱,中段因重量微微下坠,像层叠浪漫的海浪。我们藏身在这重峦叠嶂的“海浪”里,眼看后面没人追来,微微松了一口气。
凌青云眼睛一亮,跟我打手势比划,只要我们找到一间有明窗的房间,卸下一根绡纱坠着,应该可以逃到外面。
我跟着他小心爬行,偶尔将大片的织品拨开一点,看看下面的情况。
终于叫我们找到一间合适的房间。这房间装饰风格有些像日式的“和室”,地上铺了榻榻米,房中有造景的樱花,微风徐来,落英缤纷。宴饮的人居于其中,花香沾衣,好不风雅。当然,对我们最重要的,是它有一扇小小的圆窗。
凌青云拨开绡纱,就想跳下去。
然而,就在他几乎跨出一只脚的时候,我把他一把扯回来。
因为,珠帘响动,有人来了!
凌青云叫我拽得一趔趄,赶紧趴在木梁上才没掉下去,我俩屏气凝神地看向下方,大气都不敢出。
珠帘卷起,鱼贯而入的,有十多个人,其中四五个男子,其他的,应该都是楼里姑娘。
我扫眼过去,不由惊得与凌青云对视一眼:这些人里,居然一半是我们都见过的。
为首的不消说,便是这欢夜坊主人,夜华夫人。此时她与我们之前见过的清婉之态又大不相同,衣着锦绣,面带桃花,虽目不能视,仍然风情万种。所谓的蛇蝎美人,便是如此了吧。
而那几名男子,也甚为眼熟,借着入席间的介绍,我一一对上了号,其中一个在凌青云朝中为官,掌管漕运,两个来自朱姓门阀,是一对兄弟,虽然在朝仅是闲职,但交友广阔,祖荫影响力不小,一个是与凌氏素来交好的一个小国的城主,最后一名是风国司掌礼仪的官员,在祭狩大会上见过。
换句话说,这些人正是底下那女看管提到的,国主城主,一品公卿,非富即贵。
伴着这些人饮酒的,则是七八名女子,这些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唯有一点相同,就是都有一双异色瞳子,是夜血后裔。
这就连起来了。
诱拐——培训——接待高端客户。形成一个链条。
我原来还疑惑过,那些被诱拐来的夜女,即使受了培训洗脑,也难免会有不安分的,难道夜华夫人就不怕她们中有人会向外界揭露拐卖的行径?
现在看来,她们是专门被养在第五层以上。一般外头的人,根本见不到。
底下宴饮气氛渐浓,推杯换盏。
那漕运官似乎对个蓝色眼睛的姑娘有好感,频频劝酒。
姑娘笑道:“许良漕本月押了多少船,奴家就喝几杯可好?”
“十,十一船……”漕运官已经喝的乜斜着眼,不假思索,给出答案。
一旁姑娘鼓噪:“良漕你尽说大话,怎么可能那么多……”
“就,就是,”风家那官员插话,“我们风家这,不过才七八船,你倒有十一?”
“谁,谁说大话了……”良漕经不得激,一股脑儿竟说出更多细节。
我和凌青云在梁上听着,两人都冷汗涟涟。
因为,这是国家机密啊!
从一个漕运官一个月的运量,能推测到他一年的,再按他的职位级别,能推测出凌氏一年的粮食产量。
……
那蓝眼女子娇声笑道:“好,好,良漕既然说了,奴家信你。”
说着,她昂首举杯,竟然面不改色,连灌了十一杯。细密的酒线从红唇两侧流下,在灯火微光中闪动晶莹。
“好!好!湘蓝姑娘真是豪爽!”酒客们纷纷鼓掌。
那夜华夫人低眉浅笑,顺势道:“许良漕你不知道,我们湘蓝,还没为谁这样过呢。依妾身看,她对你情意深重,今日妾身多嘴,就做个大媒,不如将她许了你带回去吧。”
湘蓝娇羞,喊了一声“妈妈儿”,拿团扇掩住面孔。
漕运官面有难色,道:“可惜下官家中已有妻室。”
旁边人跟着起哄:“大丈夫三妻四妾,也是寻常!”
“实在不行,你就在外租个宅子,金屋藏娇,你那大夫人还能怎的?”
如此一番,那漕运官也就半推半就,揽了湘蓝吃酒,互动亲狎起来。
酒宴持续了一个时辰左右,期间猜拳行令,欢声笑语,好不快活。等散场时,那几个男子,每人至少与一个夜女成了一对,醉醺醺地离去。
然而,这却让我起了一个绝大的疑问:这夜华夫人怎么,有说大媒的爱好不成?想把一个普通姑娘培养成色艺俱佳,不知要花费多少精力,而把她们这样配给那些官员权贵,一锤子的买卖,就算收到了一定赎身钱,也远远不成比例,要是让她们留在楼里,做个长久的资源,难道不更香吗?
凌青云转过来,我看见他脸上连笑容都没了,这很罕见。
他趴在平行的一根屋梁上,用口型跟我传递信息。先表示了“拐卖”两个字,然后双手打了一个叉以示否定,然后又做出夸张的口型:间谍。
一言点醒梦中人,这解答了我的疑惑!
我的思路,一直停留在经济利益上,但如果这夜华夫人的目的,并不止于经济利益呢?
如果以间谍布线的角度,她的行为就容易理解得多了。
刚才几句话间,已经掏出了不少重要情报。而如果成为达官贵人的宠妾,就能保证这条线情报源源不绝。
虽然这些女子最初,可能有不少是像我们一样被拐来的,但能嫁入官府贵宅,锦衣玉食,想来她们也就从此死心塌地,也并不想着逃跑或者报官了。
而夜华夫人一个开青楼的,有什么理由如此大费周章,打探邻国的情报?
这就回到了那个甚嚣尘上的传闻:她是风国国主风间雪的红粉知己。
如今看来,可能不止红粉知己,还是白手套,血滴子……
换句话说,她的所作所为,就算不是风间雪授意指使,也八成是被默许的。风家利用这欢夜坊这柄涂满蜜糖的刀刃,已经撒开间谍网络,温柔地刺入各国心脉。
凌青云看着我,做了一个叹气的表情,直摇头。
我猜他也是被刚发现的事实震撼到了。
他们这几国国主看着都是亲戚,兄友弟恭的,想不到水这么深。
我义愤填膺,想说我们出去后,这事一定要跟风间雪兴师问罪的。
不过,转念又一想,我们先得能出去再说……
底下宴饮散了场,夜华夫人把人送走,站起来,对打扫的丫鬟轻声道:“都辛苦了,你们先下去吧。”
我不知这是不是她一种习惯,那些丫鬟真的都下去了。夜华夫人就静静立在房中,无声无息,不知是在休息,还是在复盘,还是做什么。
我暗中扯了一下凌青云,想说欺负她看不见,我俩趁机往前爬,毕竟耽误了这么久都还没跑掉。
然而,我趴得太久,腿完全麻了,一抬动,实在控制不住,擦撞在木梁上,发出一点闷响。
夜华夫人立刻抬头:“谁在那里?”
凌青云急了,帮我掩饰,捏着嗓子,发出一声千回百转的“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