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他是我的佛)
汴京,樊楼夏员外府上。
夏筝在亲迎的前三日昏迷不醒,这可急坏了夏员外和大娘子。连忙派人把赵太丞请来家里,对外只说是大娘子操持女儿婚事累得身体抱恙。
赵太丞是前朝退休御医,医术在汴京城中是数一数二的。可把脉之后,却发现夏家姑娘身体并无大碍,脉息一切正常。
他当年在皇宫当差,见多识广,知道普天之下仍有许多病症是寻常药剂不能解决的。便同夏员外道:“老朽无能,员外可再寻汴京城中其他名医前来诊治”。
夏员外急道:“还请赵太丞救救小女,若是您都束手无策,那汴京城中又还有谁人可请?”
都道是医者父母心,赵太丞叹道:“界身巷齐云楼的五娘,或许能救令嫒。”
说话间,管家来报,齐云楼掌柜齐五娘带着贺礼来给姑娘添妆。
夏员外和大娘子闻言大喜,忙去前厅迎接。
事到如今大娘子也不再隐瞒了,将近几日夏筝的情况一一说给五娘听,垂泪道:“小女近来不知何故一直昏睡不醒,医石无药,想来怕是冲撞了什么。我们老两口就这么一个女儿,还请齐掌柜救救小女啊,过几日王家就要来接亲了,要是误了孩子的婚事,她今后可如何是好啊!”
夏员外也忙道:“齐掌柜道法高深,就是在官家面前也是说得上话的。此番若是能救得小女,我就是搭上整个樊楼也使得。”
五娘扶着大娘子,道:“五娘定然竭尽所能,还请让我先看过筝姑娘。”
夏员外和大娘子忙带五娘来到夏筝的闺房。
五娘看到绣榻上的夏筝面色苍白,气息微弱,而她头下的金宝神枕此刻却隐隐闪着诡异的光芒,心下便了然了。
将夏员外和大娘子连同伺候的女使一并请出房门之后,五娘轻轻地将夏筝头下的金宝神枕抽出放在桌子上。随后,手中捏了个诀,祭出一张碧焰符甩在金宝神枕上,喝道:“还不现身。”
只见神枕上慢慢飘出一团模糊的烟雾,一个僧人模样的身影隐在其中,缓缓向齐五娘走来:“小僧见过天尊。”
五娘望着眼前这位风神俊朗却眼神空洞的僧人,叹息道:“辩机,你继承远祖隐逸之士的血统,自小节操高洁,有志于学。15岁时出家为僧,成为大总持寺道岳法师的弟子。
贞观十九年,你跟随从天竺取经归来的玄奘法师一同翻译经文。本座记得,在从事译著的九位缀文大德中,你是最年轻有为的,也因此得到了撰写《大唐西域记》的机会。
你本该功德圆满,正果成佛,何以至今以游魂模样在人间游荡?害得这夏家小娘子至今昏迷不醒,险些丧了性命?”
辩机闻言,心中大惊,忙道:“我佛慈悲,小僧并不曾加害这位女施主。小僧只记得,那日我被腰斩之后,因放心不下高阳,所以就附身在她送我的这金宝神枕中,希望能再见她一面。”说着和尚低下头,眼中满是落寞,“可是我始终没有等到她。”
五娘道:“几百年过去了,你还是放不下心中的执念,你把你们之间的故事,编织成了一个一个的梦魇,连同着自己的魂魄,一起附着在这神枕中,如此深的执念,夏家小娘子又如何能承受?只能沦陷在你们故事中,永远无法醒来。”
和尚双手合十:“罪过罪过,这数百年来,小僧大部分时间都是沉睡在这神枕中。直到数日前,小僧突然苏醒,发现自己身在会昌寺中。这会昌寺是小僧和她初次相识之地,我醒来看见这位女施主在看我写的《大唐西域记》,心中一时感慨颇多。竟不知差点害了这位女施主,此事皆是小僧过错。如何才能救这女施主,还望天尊指点。”
五娘走到夏筝的梳妆台前,拿起一面海兽葡萄纹铜镜走到辩机面前,道:“能否救夏家小娘子,关键还在你。你的执念不消,缘法不灭,她永远也不会醒来。你可是想再见高阳一面?”
辩机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点了点头。
五娘见状,以手拂过镜面,镜子里出现的不再是房间内的镜像,而是慢慢地出现了别的画面。
大明宫一偏殿宫室内,一名女子跪在地上,宣旨的内侍念完旨意后,将一个托盘摆在女子面前,道:“公主,谢恩吧,您自个儿选一个,可别叫奴才为难。”
女子慢慢起身,端起身前的那杯鸠酒一饮而尽,手中的玉杯摔落在地,应声而碎,“三哥,长安城下雪了,好美好美。高阳不去岭南,你等等我,高阳这来陪你了。”
辩机看到这一幕,冲到镜子前,双手死死地抓着镜柄,喊道:“高阳,高阳……”
五娘道:“她是你一生的执念,若不解开,你永远无法解脱,你,可愿听听她的心声?”
辩机点头,五娘拉着他,捏了个诀,一瞬间两人飞入了镜中。
长安大明宫内,眼前的高阳公主已在弥留之际,辩机冲上前去想要扶起高阳,却发现自己的双手径直穿了高阳的身体,如虚无般,根本无法触及到她。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
五娘缓缓走过来,一阵空灵飘渺的声音在殿内响起:“高阳,你最爱的人是谁?”
高阳公主答道:“我最爱的人是我三哥。”
“那辩机呢”
“辩机……辩机他是我的佛。”
辩机闻言一怔,喃喃道:“我是她的佛,我只是她的佛……”
四周景象开始朦胧,一切如梦似幻,缥缈虚无。
五娘见状,带着辩机转身离去,又回到了夏筝的闺房。
五娘问道:“如今你已知晓高阳公主内心真正的想法,此前种种缘法,想来如今皆已了却。只是你滞留在人间这数百年,道行功德尽失,你可愿再皈依佛门重新开始?”
辩机抬头望向窗外,透过那稀疏的枝丫,但见一圈昏黄朦胧的月华,叹道:“皈依皈依,我已无心可皈依。既然她已入轮回转世了,小僧也愿重入轮回。”
“若是有缘,你们还会再见的。”
辩机低垂眼眸,只叹了一句“若有来生”便闭上了眼睛。
百年袈裟,百年禅榻,却因她一语浮夸,淡了佛法。
五娘见辩机这般,心中也颇为不忍,口中念道:
“勤修大道法,精心感太冥,
黄华真气降,五脏结胎婴,
幽魂生天堂,飞升朝上清,
福慧无不遍,此食施众生。”
念完后祭出一张回度往生咒,道了声“去罢!”
三日后,夏、王两家婚礼如期举行。
黄昏时分,王家小官人骑着马,领着一干人众前来夏府亲迎。行郎们分别拿着花瓶、花烛、香球、沙罗洗漱、妆盒、镜台、裙箱、百结、清凉伞、交椅等,随行的乐队沿路吹拉弹唱、礼乐齐奏,好生喜庆热闹。
屋内,夏筝已经换好出嫁的裙裾,看着铜镜中施着厚厚粉黛的自己,夏筝依稀觉得自己好似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屋外礼乐又奏响了,吉时已到!新娘披上盖头,出闺房,上花轿!
界身巷,齐云楼。
五娘在前厅煮着水,用微火将茶饼慢慢炙烤,碾茶,候汤,待三沸水煮好后,一边用汤瓶将沸水往茶盏中冲点,一边用竹制的茶筅回环搅动,点了一盏佛家的“金刚力士像”茶百戏。
待茶盏中饽沫消失,茶盏中的茶汤澄碧,漾漾如琉璃。
五娘将茶水分倒在两个茶盏中。
身后,隐隐传来一阵梵音。
五娘轻声道:“你来了。”
“是!贫僧见过天尊娘娘。”僧人行了个佛礼。
“辩机他终究没能成佛,我有负你所托了。”五娘将茶盏递给僧人。
僧人接过茶盏,问道:“小徒往生之前,可曾留下什么话语?”
五娘答:“他说,若有来生。”
僧人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也曾在女儿国对一名女子说过同样的话,辩机他比自己勇敢。
“不,辩机他已经成佛了。”
(第7个故事,菩提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