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噩梦)
宣和五年(公元1123年),对蔡攸来说是官运亨通的一年。这一年,他代王黼领枢密院事,担任开府仪同三司、少保等朝廷要职,一时间在汴京城中风光无二,连其父蔡京都要避其锋芒。
这一日,蔡攸刚起身,就有內侍前来传官家口谕:“大相公,官家今日在宫中赐宴游戏,还请您速随小人进宫。”
蔡攸闻言,会心一笑。近日官家兴致极好,在大内宫掖设立市肆,让宫女当垆卖酒,自己则化装成叫花子行乞其间,游冶享乐,玩得不亦乐乎。今日若能随侍在侧,附和一二,哄得官家龙颜大悦,自己的恩宠便更加稳固了。
念及此,忙脱了衣袍,穿上短衣窄裤,又让侍妾为他涂抹青红,装扮一番后,便随內侍一同进了大内。
见蔡攸如此装扮,官家朝他招手,笑道:“爱卿速来,且去与那群歌舞艺人一同玩乐罢。”
蔡攸得令,便混在那群艺人中间尽情玩笑,满口市井浪语淫词,竟全无半点士子风骨。蔡攸一边与艺人们说着戏谑浮浪之语,一边斜眼留意着官家的神情,他知官家尊崇道家学说,便又编了些民间出现珠星璧月、跨凤乘龙、天书云篆的符应,哄得官家连声道好。
玩乐间,官家竟脱了龙袍,扮做一个参军模样粉墨登场,与艺人们一同表演,蔡攸在一旁忙不迭地喝彩:“陛下好个神宗皇帝!”
官家闻言,挥着杖鞭佯装抽打蔡攸,笑说:“你也好个司马丞相!”众人恣意嬉笑,直至黄昏时分。如此君臣,当真让人愕然。
待出了宣德门,早有相府的随从护卫套了马车在门下等候。蔡攸今日玩得甚是开怀,只觉仍未尽兴。回府路上,不禁想起了镇安坊中那位冷面冰美人崔念奴。
又念及平素里唤她伺候时,她总是三番四次的找借口推诿,心中不免生起一股邪火,今日非得让她知道知道我蔡府的规矩。
蔡攸对着随从耳语了几句,那随从点头称是,忙带了几个护卫往朱雀门外金钱巷的镇安坊赶去。
蔡攸的亲随们因觉此番是得了自家大相公的令,到了镇安坊时,各个都是嚣张跋扈,来势汹汹的模样,只叫嚷着是奉命接崔念奴到蔡相府中作陪。
镇安坊李妈妈见了这架势,又忌惮着蔡攸的势力,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便忙让女使上楼去请崔念奴。
楼上,崔念奴正在教春笛识字。
春笛虽容貌丑陋,却聪慧过人,一把嗓音更是甜美宛转。平日不忙的时候,念奴便会将春笛带在身边,教她识些词曲,春笛于此道也甚有天分,任是什么曲,听念奴唱一回便能学个七八成,歌声更是洋洋盈耳,娓娓动人。因此,念奴对春笛的亲近之情又更添了几分。
念奴闻得是蔡府相邀,心生厌恶,便推说是身上不舒服,让女使下楼去回绝了。女使战战兢兢在门口道:“姐姐,可不敢啊,楼下来了好些蔡府的家丁,凶神恶煞的,就连李妈妈也……”
“姐姐……”春笛紧紧握住念奴的手,十分担心。
“一群狗仗人势的禽兽!”念奴怒骂道,看着眼前的春笛,又柔声安抚道:“春笛不必担心,姐姐去去就回。这首曲子,等明儿姐姐再听春笛唱,可好?”
此时的崔念奴还不知道,一个在外靠奴颜婢膝以获得权势的男人,在底层民众面前时的人性有多扭曲多可怕。
一进蔡府,念奴便被带到了一处院子里,蔡攸早已在此等候。
“念奴姑娘,别来无恙啊,可想死本相公了!”蔡攸瘫坐在太师椅上,一脸轻佻。
念奴见院中并无歌舞宴席,心中隐隐有不祥的的预感,稳了稳心神答道:“多谢蔡相公挂念,今日唤念奴来,不知蔡相公是想听曲还是观舞?”
蔡攸扬了扬***笑道:“哎,今日本相公既不想听曲,也无意观舞,念奴姑娘可有什么新鲜花样供本相取乐啊?”
念奴闻言,回道:“念奴学艺不精,恐难入蔡相公的眼,这厢便先行告退了。”
“站住!”蔡攸见念奴转身要走,戏谑道:“念奴姑娘何必总是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呢?来都来了,那便脱了衣衫,与我家小厮在这院中表演一出相扑再走吧!”
念奴见蔡攸言语如此浪荡,心中又羞又怒,道:“蔡相公若要看相扑,桑家瓦子里扈三娘的相扑表演堪称一绝,蔡相公又何苦来为难奴家?”
蔡攸大笑道:“为难你?便是本相公今儿就为难你了,你又当如何?”说完,蔡攸走到崔念奴面前,捏住念奴的下巴,“这相扑,你玩还是不玩?”
满院家丁护卫一同哄笑。念奴挣扎不过,便迎面啐了蔡攸一口。
蔡攸这些年出将入相,不可一世,何曾想过一个勾栏女子竟敢反抗他?不禁勃然大怒,抬手就是一巴掌将念奴扇倒在地,骂道:“便是官家的妃嫔,都能一起玩乐,你一个娼妇,不过是供人取乐的玩意儿罢了,倒做出这金枝玉叶的模样来?”
念奴适才见到蔡攸脸上仍有那未洗净的青红粉墨,抬起头来,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回道:“我与大相公并无不同,瞧你脸上那胭脂残痕,不也是供贵人取乐的玩意儿?”
这一句话,可是戳进了蔡攸的心窝子。
他文采书画不及父亲,带兵打仗不及童贯,更没有治国理政的纵横韬略,平时全靠着说些市井浪语、炮制些祥瑞传说去迎合官家,博些恩宠,今日崔念奴这番话,倒勾出了他心底那可怜的自尊心。
他抽动着嘴角,心中由臊转怒,又由怒转恨,拿起身旁一护卫的鞭子,发了狠的往念奴身上抽去。
蔡攸一鞭子一鞭子的抽打着,似乎崔念奴每惨叫一声,他那可怜的自尊心便挽回了一分。
那一晚,蔡府中人,都听见了偏院里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次日,蔡府的家丁随从将崔念奴抬回镇安坊时,人已经奄奄一息了。
李妈妈拨开人群凑上前去一看,只见崔念奴身上满是鞭痕,竟没有一块好肉了,脸上那几道鞭痕处皮肉外翻,隐隐露出白骨,甚是骇人,已然是破了相了。“天爷!这是怎么回事?”李妈妈哭天抢地地喊道。
蔡府的一管事上前,厉声道:“李婆子你休要这般啰唣,昨儿个我们大相公不过是玩得略微尽兴了些,这银钱我们不少你的,人也给你送回来了,钱货两讫,即便告去开封府我们也不怕。”说完,将一包银子扔在地上,便大摇大摆地走了。
春笛正在后院浆洗衣物,听得前厅喧闹嘈杂,又想到念奴姐姐一夜未归,心下担心,便悄悄地跑去前厅打听情况。
只见得念奴姐姐衣衫不整似个血人般倒在地上,李妈妈瘫坐在地上,嘴里只念叨着“不中用了,不中用了!”,其余的姑娘围在一旁也都在抹眼泪。
春笛急忙跑过去,见念奴已昏死过去,便跪倒在李妈妈面前,请求道:“妈妈,妈妈,快去请赵太丞过来给姐姐医治罢。”
李妈妈见是春笛,胸中那口怨气终有了宣泄处,破口大骂道:“都是你个丧门星,给我滚一边去,妈妈供你们吃供你们穿,到头来竟是一个都不中用。哪有还有银钱来请大夫医治?不过是挪去柴房,听天由命罢了。”
“妈妈,念奴姐姐往日也给你赚了不少银子,此番你就大发慈悲救救她吧!”春笛苦苦哀求道。
如今念奴这个情形,若是得不到医治,挪去柴房那就只能等死了。其他姑娘围在一旁,由人推己,也都十分感伤,纷纷开口央求李妈妈。
李妈妈见众人都哭哭啼啼,心下更是烦躁,怒道:“你们一个个的赶着哭丧啊?妈妈我还没死呢!”
说完犹嫌不够解气,站起来又指着众人一一骂道:“原想着靠念奴夺了今年汴京的花魁娘子,我这镇安坊也好风光两日,竟不想平日纵得她目中无人,得罪了贵人,这下心血全白费了!这会子求我有什么用?你们中但凡有一个能耐的,去把那花魁娘子的名号给我拿回来,往后我就是把她和念奴一并供起来,也没有二话。”
众人听李妈妈这般说,都不敢再言语。
这汴京中的勾栏院落数不胜数,每年被选出的花魁娘子,哪个不是容貌倾城、文采风流的?一旦选上,莫说富商员外,就是朝中的达官贵人,也都少不得要礼遇三分,以图博个风流雅名,又何至于会像念奴这般被凌辱至斯!
“妈妈,我去,我去行吗?”人群中传来一句话,坚定又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