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成若缺,其用不敝。大盈若冲,其用不穷。——《道德真经》
(一、旧庙)
天街小雨润如酥。
初春的绵绵细雨下了数月,整个汴京都笼罩在朦朦胧胧的水雾之中。好在如今四月已过,丽阳高照,天气晴好,汴京城中家家户户都忙着浆晒被褥,似是要将这被春雨洗过的阳光都装进被窝里。
王家染布坊内也开始忙碌起来了。
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女孩正熟练地打扫着院子。院内整齐的摆放着锅灶、大缸、担缸板、碾布石、卷布轴、晾布架、麻花板、缸棍子、看缸碗等染布的东西,那晾布架上已经晾晒好了几匹待染色的布,这些布都已事先在锅灶里煮过去了“浆力“的。今日调配好了颜色,便可浸染了。
调色的事宜,打从记事起女孩便跟在爹爹身边学了,耳濡目染这些年,如今虽说年纪尙小,倒也是一名调色的好手了。女孩记得爹爹教过她,这调色,一是调配单色的深浅,如靛蓝可以染出翠蓝、天蓝、海蓝、毛蓝、深蓝等多种蓝色,红花饼可以染出桃红、水红、莲红、大红等多种红色,这种单色的深浅凭经验调整染料与水的比例即可;
二是搭配中间色,如用靛蓝和红花饼可以配出橘红、杏黄、橙色、紫色等,用靛蓝和黄檗可以配出葱绿、大绿、草绿等。用红、黄、蓝三色,还可以调出五彩缤纷的各种颜色,这里头的学问可就大了。
听爹爹说,此前是接到了朝廷分派的任务,要染许多匹缸青色的布。这种缸青色的蓝调最重,深沉透明,干净清亮,用靛蓝来染,染一遍为玉白蓝,两个玉白蓝为毛蓝,两个毛蓝为深蓝,两个深蓝便是缸青色了。说来倒也不难,只是略费事些。
前些日子一直下雨,以致于延误了交布的期限,爹爹也被官兵带走问话去了。
女孩想着,若是自己能帮着爹爹把剩下的布匹都染好了,官府应该就会放爹爹回来了吧?
于是,她熟练地搬出一把凳子放在染缸前,踩在凳子上,小心翼翼地把靛蓝染料放入缸内,加入适量的水后,用“缸棍子”不停地搅拌,直待染料充分溶解、染液呈现出香油黄时,女孩用“看缸碗”舀了一勺水细细观察,“嗯,是爹爹平时说的竿头悬翠色,缸内起金花,这颜色正正好哩!”
女孩开心地从凳子上跳下来,抱着那经煮去掉浆力的布放入调好颜色的染缸里。忙完这些后,女孩擦了擦脸上的汗,想着只要浸泡上半日,再捞出放在担缸板上,略沥浮水后用木桩、木棍拧去水分,上晾布架晾晒。经风一吹,布就渐渐地由黄变绿,最后变成蓝色,反复几次,便是缸青色了。
女孩看了看门口,似是想起了什么,便轻轻掩了门,从南门大街往东,向榆林巷走去。
那榆林巷东头再往南,有一家破败了的观音院。因着当今官家尊崇道家,这间观音院已经许久没有香火了。
“吱呀——”女孩小心翼翼地推开观音院的门,生怕一个不小心这扇已经腐朽了的木门就会掉下来。
走进佛堂,女孩从怀里掏出一块蒸饼,摆在佛像前,然后虔诚地跪在旧蒲团上,静静地望着佛坛上那尊观音像。尽管佛像早已蒙尘,但观音像半阖着双眼,眉目间依旧祥和安宁。
“观音菩萨,我又来看您了!”
“菩萨,您说等我把布染好了,爹爹是不是就会回来了呢?”
“以前我还生过爹爹的气,为何把我生的这般丑陋?爹爹说,原本我小时候长的甚是玲珑可爱,只是那一次爹爹煮着豆浆,又要忙着去染布,一时间浑忘了,我饿了想去舀豆浆喝,却不小心打翻了豆浆,脸上便烫了这个骇人的疤……”
“邻里的小伙伴都不跟我玩,他们笑我没有娘,还笑我是个丑八怪。我好想见见我娘啊,可是我一出生,我娘便去世了。我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每次做梦,都看不清她的脸。”
女孩对着观音相,喃喃诉说着。她皮肤白皙,梳着双丫髻,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十分纯真可爱。若不是左脸上那一块烫伤的伤疤,定然是一个美人坯子。身上的素衣罗裙虽不大合身,倒也浆洗得很是干净。
女孩自幼与爹爹二人相依为命,因着脸上这疤,平素里也没有人愿意与她玩,内心难免孤单的紧。好在一次偶然间外出,她发现了巷子尽头这间废弃了的观音院,于是,一有空她便独自跑来这里,跟观音菩萨说说话。
突然,一阵冷风从侧面窗户的破洞里漏进来,旧经幡随风而动。
女孩裹了裹身上的素衣,抬头恰好看见观音像旁,一只蜘蛛被这冷风从蛛网上吹落,仅悬着一根蛛丝随风摆动。不一会儿了,风停了,蜘蛛沿着蛛丝,迅速地爬回了蛛网。古庙又恢复了往日那般静谧清冷。
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
“嘻嘻……”一声浅浅的笑声,打破了古庙静谧清冷的氛围。
女孩闻声,甚感惊讶,忙环顾四周查看,见并无他人进来,还以为是自己一时间听岔了。
“嘻嘻……”浅浅的笑声再次传来。
女孩这次是听得真真儿的了,她由最初的惊讶变成了惊喜,“是谁?您是观音菩萨对吗?您一定是观音菩萨!”
女孩双眼虔诚而炙热的看着佛坛上的观音像。观音像依旧保持着那温柔祥和的笑容,注视着蒲团上的这个女孩。
“你能听见我的声音?”佛堂里传来一声询问。
女孩坚定地点了点头:“嗯,菩萨,弟子听得见。”
小孩子心灵至纯至善,与万物都有着最原始的心灵感应,自然能听到、见到一些不寻常的存在,世人常常称之为“神迹”、“通灵”。
其实造物之初,没有语言,万物皆是靠心灵感应相互交流的。只是世人在成长过程中,受俗世的繁杂干扰,渐渐地便失去了这种能力。好在终究是万物之灵,人很聪明,他们后来发明了文字和语言,倒也不至于眼盲口哑。
“你既能听见我说话,那便是我俩有缘。你有空便多来观音院和我说说话吧!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呀?”
“观音菩萨,我爹爹平时叫我春笛。”女孩开心地回答道。
“春笛~”这声温柔的呼唤,如一缕春日的阳光,温暖了女孩的心灵。
女孩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歪着头问道:“菩萨,他们都叫你观音菩萨,你的名字是叫观音吗?”
“唔,名字……”佛堂里沉静了一会儿后,那个温柔的声音再次响起:“那我叫血观音好了。”
这是女孩过的最开心的一日。她有了自己的朋友,她的朋友叫血观音。
不知不觉间,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春笛起身,依依不舍和血观音道别:“我要回家染布了,血观音,明天我再来找你说话。”
“好,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