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上元节)
冬深春浅,又到一年正月十五,上元节。
汴京城中从腊月的冬至起,便开始在大内的前绞缚山棚,那为搭建山棚而栽的大木桩恰好就正对着宣德门楼。元宵夜,御街上游人摩肩接踵,两侧百戏艺人轮番表演,乐声、歌声、喧闹声,饶是十几里地以外都听得见。
春笛在观音院中,也听见了外面这热闹的声响。
因着天气寒冷,春笛这几日无法外出乞讨,只得蜷缩在这观音庙的佛坛后面,披着拾来的几件破衣服勉强御寒。
自从去年家里的染布坊被查封、爹爹病逝后,无家可归的春笛白天在城中乞讨,晚上便一个人躲在这破旧的观音院里。
小小年纪没了至亲,当真是可怜,所幸这观音院中的血观音,每天晚上都会陪她说说话,多少也是一丝慰藉。
这“观音”自然不是那西方三圣之一的观世音菩萨了,说来倒也是另一段缘法。
观音院如今虽已破败,但此前香火还算旺盛。不知从何年何月起,那观音像左侧的墙角处有一只小蜘蛛结了网,彼时院里的和尚们念及“扫地恐伤蝼蚁命”的佛理,也不曾打扫这个蜘蛛网,因而,这蜘蛛便得以常年趴在那里听经受教,亦跟着受了多年的人间香火。
不知不觉间,这蜘蛛似是开了悟,竟也有了些许灵性,就连结的网看着都像是吉祥万德之所集的“卍”。再后来,因着当今官家尊崇道家,这间观音院渐渐断了香火,和尚们都另寻他路了,小蜘蛛却依旧静静守着它的蜘蛛网,守着它的观音院。
偶然一日,一名白衣女子走进了观音院,她松松绾着一个随云髻,发髻里只斜插了一根碧玉簪子,雪肌仙骨,亮如天星,一时间小蜘蛛都看呆了,原来世间竟有人比佛坛上的观音相还要祥和美丽。
那女子似乎也发现了小蜘蛛,她望着小蜘蛛若有所思,继而微微笑道:“不枉听了这多年的经,倒是有几分灵性!”说着,从随身携带的乾坤袋里掏出一块隐隐泛着灵光的东西,“也罢,这次路过即冀之泽,得了一块赤鱬肉。这赤鱬人面鱼身,音如鸳鸯,乃是上古神兽。这肉便送你了,有了它,你的修行会事半功倍的。”
果然,得了这赤鱬肉后,小蜘蛛觉得自己原本混沌不清的神识像是被清泉洗涤过一般清明透亮,身体也渐渐由黑色变成了赤红色,再后来便能学着人说话了,夜深的时候还能幻化出人形。
修行之路路漫漫,小蜘蛛倒也习惯了观音院的荒凉,直到那一日春笛的闯入,小蜘蛛不仅有了自己的名字,也有了自己在人世间第一个朋友。
“血观音,你听见外面的歌舞声了吗?”春笛双手抱着膝盖,朝着门外望去。
血观音道:“嗯,听见了,甚是热闹呢!外面是在做什么呀?”
春笛答道:“今儿是上元节哩!”
“何谓上元节?”血观音不明所以。
春笛歪着头想了想,爹爹好像也不曾告诉过她何谓上元节,便道:“这我倒不知,不过这一天外面很是热闹。每年的今天,爹爹会煮香甜软糯的浮圆子给我吃,吃完后便带着我一同去御街上看热闹。这一天,汴京最精彩、最奇异的节目,都会在御街两侧演出,比平时瓦舍中的节目不知要强上多少倍呢!击丸蹴鞠、踏索上竿,爹爹喜欢看李外宁演药法傀儡,而我最喜欢看刘百禽虫蚁。”
回忆起爹爹,春笛嘴角不自觉的露出了甜甜的笑容,转瞬又念及爹爹亡故之事,不免又悲从中来,一时间内心五味杂陈。
血观音听春笛描绘着上元节,心中甚是向往:“呀,我竟不知这般有趣!只可惜我现在的修为还不够,暂时还不能离了这观音院。”
春笛好奇道:“那你在这观音院里住了多久了?”
“寒来暑往,倒也不知几度春秋了。不过,数年前我曾得一神女指点,如今修为已大有精进,想来百年间,我便能离了这观音院,与春笛一同去逛夜市看花灯了。”血观音答道。
起初春笛把她当成了佛坛上观音菩萨,她觉得甚是好玩,便也顺势给自己取了个“血观音”的名字。后来慢慢相处的过程中,春笛知道了她是寄居此处修行的蜘蛛精,倒也不曾害怕,依旧把她当成好朋友以诚待之,让她颇为感动。
一座荒庙,因有了两个寄居的生灵,从此便多了一分人世间的温暖。
春笛闻言,笑了起来:“还要百年啊?那时候我岂不是比赵婆婆还老了?到时候我满脸皱纹,步履蹒跚,想去御街怕是也挤不进去了!”
精怪大都是得了天地造化之灵气,故而他们的寿元往往要比凡人长许多。听春笛这般说,血观音似是想到了什么,道:“这有何难?当日那指点我的神女,给了我一块赤鱬肉,我一直没舍得吃完。这可是上古神兽的肉,我们吃了对修为大有益处,若是用在凡人身上,可令白骨生肌、返老孩童,想来整形换貌自然不在话下。”
“真的?何物竟这般神奇?”春笛听血观音说到整形换貌,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自己的左脸,心中隐隐有一丝的期待。
“喏,给你看!”血观音从蜘蛛网上吊下来,落地瞬间,幻化成一黑衣女子,妖娆妩媚,风情万种。只见她掏出一块闪着灵光的白肉,递到春笛面前。春笛见此神物,自是不敢触碰,只是充满好奇的看着。
见春笛被这神物镇住了,血观音一脸骄傲:“我没诓你吧!当时那神女还说了,我的蛛丝配上这赤鱬肉,便能缝出人世间最好的画皮。只不过我还未真正操练过。”说着,血观音轻轻抚过春笛的左脸,心疼道:“你放心,我会好好修炼的,等再过个三年五载,我便能炼化这赤鱬肉,替你把脸上的疤祛了,可好?”
春笛脸上这疤痕,一直是她的心结。听得血观音这般说,心中自是高兴。
“咕噜——咕噜——”
血观音听见这声音,左右转头看了看,道:“咦?什么声音?”
春笛不好意思地笑道:“是……是我肚子叫,我有点饿了!”
“我蜘蛛网上还挂着几只秋天捕的虫子,分你一半吧?”血观音用手指了指观音像左侧的蜘蛛网,十分慷慨。
春笛吓得连连摆手:“不用了不用了,虫子还是你留着自己吃吧,我好像又没有那么饿了!”
玩笑间,春笛忽而想起,去年上元节,官家在宣德门楼上撒金钱,赐御酒,与民同乐,好不热闹。当时带着自己在门楼下仰瞻圣颜的父亲也有幸得饮了一杯御酒蔷薇露,父亲捧着金杯连连感叹道这真真是君恩浩荡啊!
而在他们身旁有一年轻娘子,因一时贪念,盗窃所饮之金杯,被禁军护卫发现了,将其押至御前审问,那娘子倒也颇通诗词,当即作了一阕《鹧鸪天》解释缘由,年幼的春笛自是不懂词中深意,但官家听后倒是龙颜大悦,便将金杯赐予了这娘子,一时间传为汴京城中的佳话。
春笛摸了摸饿扁了的肚子,想着自己已有两天没吃东西了,今日不若也去宣德楼下碰碰运气,倘或运气好拾得几枚官家撒的铜钱,也能换些炊饼,熬过这个寒冬。
她怕血观音担心自己,只说想去御街上看看花灯,血观音倒也没做它想,只叮嘱她路上小心,早些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