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念奴)
当春笛走到御街附近时,街巷里车马塞路,几乎已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春笛想着从旁边的小巷子拐过去,却发现身旁游人已是熙来攘往,想转身都不得,继而竟被人山人海的浪潮簇拥着浮行了数十步。
春笛抬眼望去,宣德楼前的灯山已点亮,但见华灯宝炬,月色华光,灯山左右门上,各以草把扎成游龙,草上密密麻麻的置放着数万盏灯烛,龙身再以青幕布遮笼,望之蜿蜒如双龙飞走,金碧相射,锦绣交辉,数十万盏花灯将汴京城照耀得如同浩渺星河中最耀眼的明月一般。
繁华如斯,喧闹如斯,京城众人沉浸在这东京梦华之中,流金岁月,恍如天上人间。
春笛在人群中被推挤了许久,早已是晕头转向。好不容易寻见一个缝隙,猫着腰在人群中钻着,想着官家待会儿就要驾临宣德门楼了,自己得快点钻到门楼下才行。
拥挤中不知过了多久,春笛感觉自己终于能直起身子来了,站起身定睛一瞧,却是已离宣德楼甚远,似是到了某处宅院的后门。
忽的一阵北风吹过,春笛不禁打了个冷颤。终究是个小小孩童,又累又饿,加之适才一阵折腾,此时早已是体力不支,她慢慢地挪到后门角落坐了下来,蜷着腿缩成一团,可身体却似乎是更冷了,就连意识也渐渐开始模糊。
恍惚中,她似乎听见了院子里隐隐有丝竹管弦之声传来,继而又有茶饭的香味飘出。
“吱呀——”一声,后门被打开了,影影绰绰的大约是出来了两个人,春笛想看清楚是谁,可是眼皮却怎么样也睁不开了。
待春笛悠悠转醒之时,朦胧中一股十分淡雅的幽香沁人心脾,这柔软的枕头和棉被,是春笛许久不曾感受过了的温暖。“好美的梦啊!不要醒过来,我要再多睡一会儿!”春笛心中这般想道,再次紧闭着双眼。
一阵争吵声,从帘外传来。
“哎呦,可是我说的,一时不在总有事故,我这好好的镇安坊何时变成居养院了,哪能随随便便什么臭儿乞儿都往家里领?”一位打扮甚是艳丽的妇人风风火火地往房间里走来,人还没进屋子,声音已经传进来了。
“回妈妈,昨夜我与姑娘去后门拾雪,以备来年泡茶之用。不料却见到这女孩晕倒在咱们后门处,姑娘心善,便与我一同把她抬了进来,喂了些热茶饭……”屋内小丫鬟怯生生地答道。
妇人此时已进屋,听丫鬟这般说,怒道:“自作主张的死丫头,仔细明儿我揭你的皮!”
“妈妈这是要揭谁的皮?”一声孤冷又清丽的声音响起。
“念奴啊,妈妈是听说你往屋里领了个乞儿,我不放心,这才过来看看。”妇人讪笑道,说着便挑了珠帘往床边走去,掀开帐幔一看,倒是吓了一跳,拍着心口道:“哎哟,我的好姑娘,啧啧啧,若是个模样周正的倒也罢了,你看看这小乞丐脸上,疤痕比罗刹鬼还要吓人,这若是让客人看见了,我这镇安坊还开不开了?赶紧叫人扔出去是好!”
这位被唤作念奴的姑娘,便是当今汴京城内色艺双绝的名妓崔念奴,亦是这镇安坊中的头牌姑娘。只见她的头上绾着堕马髻,身穿蔷薇缠枝绣翠罗衫,外面披着一件银线玄鸟纹大氅,甚是明艳动人。
念奴见妇人这般说词,冷笑一声:“这丫头既被我救回来,便是与我有缘,左右留她在我身边做个粗使丫头,也不妨你事罢了!”
妇人仍是不大乐意:“只是这模样委实……”
“妈妈何须这般啰唣,便不叫她见到客人就是了!她的吃穿用度只从我这里扣便是!”念奴不悦道。
妇人见念奴话已至此,心下想着不过是个小乞儿,回头赶去后厨做个烧火丫头便是,倒也无谓为这小事惹得自家这棵摇钱树心中不快,便陪着笑脸道:“也罢也罢,我这镇安坊也不缺她一口吃食,妈妈依你便是!”
说着,妇人走到念奴身边,拉着她的手,故作愁容道:“妈妈的好女儿,妈妈这般疼你,你可也得好生体谅妈妈才是啊,就说那蔡小相公,你都让人家吃两回闭门羹了,今儿他再来,你可不能再这般无礼了,这蔡小相公我们真真是惹不起的啊!”
妇人说的蔡小相公,便是太师蔡京的长子,担着个宣和殿大学士的官职,却只知在官家身旁演些市井淫秽之戏以邀宠。
念奴心中甚是反感,平日里是能避则避,今日见妈妈这样说,自知是避无可避了,便道:“知道了,那蔡小相公我见便是!只一条,日后望妈妈好生待这女孩儿,到底也是个可怜人!”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妇人见已劝得念奴,便再无心计较这小乞儿的事,笑着离开了。
后来春笛才知道,上元节那日,她晕倒在镇安坊外,幸得这镇安坊内的崔念奴心善,救了她一命,又留她在身边做了女使。
虽是身在勾栏,但因着春笛的模样吓人,平素只在后院帮着做些洗衣烧水的粗活,她做事勤快,声音甜美,加之有念奴的照拂,倒也是能有口饱饭吃,比在外面乞讨强些。
闲时念奴会叫她外出帮着采买些零嘴和小玩意,她便时不时还能去观音院看看血观音,倒也过了几年清净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