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死义
入夜时分,一辆马车在远郊之地汇入了从江宁走货出城的商队。车里躺着一位年轻公子,臂膀打着膏板。蒋麟作为车夫将要随着商队向南行进一段路途,在黎明前才会返程。他载着的正是海黎的夫人虞沉音。临行前,虞沉画已用药膏微微修改了她的面貌,将装束变作商行跟货的少东家模样。沿途若有人问起,便知是走山路时不小心坠了马,摔伤了身子。
虞沉画是从郊外驿站那里下了车,蒋麟知道她说服了海夫人一个人南下,但是是在海夫人还不清楚自己的父母被逼自尽这件事情的前提下。虞沉音并不知道,她的妹妹已悄悄替爹娘入了殓,而爹娘的尸身就在她所离开的地方停棺。
蒋麟在一旁默默见证了所发生的一切,他看着虞沉画用颤抖的双手抚摸父母的额头,他看着虞沉画用涣散的眼神空洞地看着父母地尸首,他看着虞沉画从没有落泪到眼泪一滴一滴不停地往下掉再到忍不住想要放声大哭又怕惊动四周只得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他看着虞沉画哭了好久哭到几乎丧失知觉然后又似感知到什么似的从绝望中坐起身子,他看着虞沉画挣扎着用尽最后的力气替父母修饰了装束、在一点点流逝的时间中很不舍地替父母盖上了白布……
最后,他能做的就是告诉她,他定会暗中竭尽全力帮她父母归葬……
就这样捱着,到后来,就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又或者说,明明发生了很多,可是谁都无能为力……
她将行囊里的一些重要物品寄存在蒋麟那里,因为携带太多东西去找珠儿恐怕不太方便。
她对阿姊说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回头,她即刻便前往海港城找到珠儿然后南下汇合。
三人就在驿站附近分开了。
虞沉画并没有径直前往海港城,临走之前,她想要见一见海兰,虽然不知道海兰能不能赴这个约,但是她需要赌一赌,如果赌赢了,或许还能帮到海氏。
有些悲剧,自己经历了,便要提醒旁人,防患于未然。尽管已经身处险境,就算是再苍白,事情还是得做。
随着几声有规律的布谷啼叫响起,虞沉画的脑袋从驿站外围的草丛间钻了出来。那叫声,是往日里她与海兰翻墙出门游玩的约定信号。虞沉画知道,海兰到了。
当海兰看到虞沉画的身子冒出来时,便急忙跑到她跟前,虽然知道她脱身了,但是亲眼见到她,还是忍不住抱头痛哭。
哭着哭着,海兰感觉虞沉画的气息变得非常微弱,于是她连忙脱开虞沉画。只见虞沉画身子一沉,似乎十分瘫软,海兰又赶紧搭手扶住虞沉画。
两人的身体仿佛瞬间都变重了,一齐瘫坐在地。
虞沉画神情呆滞地仰着头,海兰望着她,觉得就好像是星点的微光被投入广袤的漆黑之中、一分一毫的亮度都未曾燃起,又或者是小小的沙石被扔进了看不见底的深渊、直直堕下、坠落得就连一丝涟漪都为未能掀起。
“小画子,振作起来,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海兰带着哭腔,“我哥出事了,我们家都快自顾不暇了,结果嫂子家也出事了,人命关天啊!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嫂子和侄女她们呢?她们现在安全吗?”
海兰的发问一时没有得到回应,很久之后,忍着身心剧痛的虞沉画才无力地开了口,“我们一家四口都中毒了,爹娘是走投无路被逼死的,我们没有罪,被害了却又被诬陷。”
“中毒?”
虞沉画看到海兰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她没有理会海兰脸上的震惊与不解,只是冰冷地说道:“前些日子,你每天左一口朱姨、右一口朱姨,那个朱氏,便是他们的同谋者。我猜,她住进你家,定然有其他目的,说不定她在你家做了什么隐秘的布置,等着海府往陷阱里掉。”
海兰惊骇得连连摇头:“不,不可能。”
“朱为莺现在在哪里?”虞沉画伸手,按住海兰的脑袋,“兰丫头,我拜托你清醒点罢!”
“我,我不知道,她离开府上了,也就是两三日前的事情。”海兰下意识做出了回答,脸上的惊骇仍未消散。
一层冰霜蒙在了虞沉画的双眸之间,她颤了颤睫毛,仿佛想要割裂那霜纹。“想个法子赶紧通知海大人罢,我虞家算得了什么竟都被赶尽杀绝。你海氏大族难道不是他们囊中之物吗?”
海兰推开虞沉画,她只觉得眼前的虞沉画仿佛变了个人似的,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说的话好可怕,根本让人听不懂。
虞沉画沉默了,她从胸间抽出一块染着血的纱布,纱层间沾着黑色的东西。“这是从姐姐体内刮出来的毒素,现在,我的身体也在被这药毒侵袭,你若不信,不妨到江宁分号里面探察,看看他们究竟做了多少!”她知道海兰去收集证据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官家下旨彻查,而且就算有人严查,他们也不会留下罪证等着旁人去查证,所以她也只是随口这么一说。
她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自己这么随口一说,却被眼前这个傻姑娘记在了心里。
“阿兰,我知道你没有体会过被陷害与被毒害的滋味,所以很多事情乍一听闻,根本就想不通,问题是当你经历这些事情时就来不及了,一旦发生,无可挽回!你想一想,你老实巴交的哥哥怎么会事涉奸污之罪,我虞家满门良善,怎么会一夜之间惨遭毒手?”
海兰看着那块血布,上面的毒物让她感到瘆人,“为什么?”她用略带沙哑的嗓音问道。
“因为你们挡了他们发财的路,而我们发现了他们害人的秘密。”
海兰睁大眼睛望着虞沉画,顿感心头负了重压。这样,我们岂不都没有了活路?
“那我们两个该怎么办?”她木呆呆地脱口问道,神情依然是个孩子。
“先保住能保住的,留下证据,然后申冤,还自己清白,还家人清白。”此时的虞沉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能让虞家含冤至此、父母白白被害、家族清白不再。
在她的心里,仇恨尚未深种,因为她还没有彻底体会到家破人亡意味着什么,更因为她还没有饱尝到日日夜夜生不如死的痛苦折磨。
她以为这个世界,仍然有公道存在,她以为这个世界,公道可以被讨回。
“我需要做些什么?”
“两件事,第一,在保证自己安全的前提下联系你家可靠的老仆人设法传消息给你爹,务必叫他仔细检查府里,每个角落都不要忽略。剩下的,我相信,只要在海氏能够周旋的范围内,他们都知道应该怎么做。不留下被构陷的漏洞,不出现所谓新的罪证,那么海氏就还有翻身的机会。这样,姐夫也就有救了。如果两边又都接连出了差池,那么谁都保不住谁。”四肢隐隐作痛伴随着阵发剧痛袭来,虞沉画的额头渗出了汗水,海兰以为她那是因为紧张,感觉她的手一直在颤抖。“第二,跟你爹叫你离开府上的想法同样,逃或者躲,待局势稳定,再现身。我需要去海港城找珠儿,姐姐暂时是安全的,阿兰,你南下或者北上,或者找个能够藏身的地方。”
长夜当空,万籁却没有俱寂。虞沉画与海兰商议结束之后,两人倚靠在灌木丛里休息,打算到天蒙蒙亮时出发。然而光是猫叫犬吠回荡在旷野,便叫海兰感到烦躁不已,虞沉画有露宿的经验,可在浑身疼痛的状况下也经受不住时不时的惊吓。好不容易在半夜迷糊过去,地上爬的不知名的虫子又能给海兰折腾哭了,虞沉画只得强忍疼痛勉强安慰她。破晓之时两人又在“布谷谷…谷”、“嘎吱吱…吱”这样的鸟鸣声中彻彻底底醒了脑。
分别的时辰就是这样来临的。虞沉画用力抱了抱海兰,给她力量,叮嘱她万事小心,学会隐藏自己。
这一次,海兰没有流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而是很勇敢地告诉她的小画子:再见面时,希望守得云开见月明。
便是两人掉头各自行动之时,送往京都的密信也在快马加鞭地传递着。八百里加急早已不是大夏朝最快的递信方式了,除了奔马与信鸽,还有鼓语与飞箭。因为当年的保卫战,永隆帝感慨于海国法器共祭的感应术,尽管人族法师也能通过所炼法器做到快速传递音信,但是情报不能都由法师府来掌管。所以,大战之后,永隆帝完善了情报搜集、加密与传递系统,烽火台不再只为战争所用,击鼓、挥旗有明面上的训练,也有暗地里的传讯。
下了早朝的永隆帝,端坐在龙宸前殿,看了江宁传来的消息,微微有些怒意。“朕瞧着,闫从年需要降个职了,就连一个小小商户都看不住,光天化日之下密查司的人就在边上盯着,都能叫人自尽了。”
“陛下息怒,闫大人也是为了钓出更多关联人等,所以才没有立即索拿虞家。”苏合全选择替密查司说好话,因为里面的人跟自己一样,都由皇帝亲自拣选,是最为忠心可靠的。
“那依你看来,他现在须得即刻索拿海氏,否则,说不定下一个畏罪自尽的就是海清海黎父子了。”皇帝说得虽是气话,但明显透露出犹疑。
苏合全汗颜,这些天来真是密查司查到哪里,哪里就有人莫名其妙死掉,怪不得圣上生了疑。他转念一想,或许,这也是好事,说不定背后还有更大的阴谋将被查出。
“陛下,密查司也说了,海织造写信请旨进京述职。索拿海氏与否,陛下圣裁!”苏合全鞠礼,一切听凭圣上做主。
“关键要看走私案的罪证了,如若查到了巨额赃款与账本,海氏罪无可恕。”皇帝接着翻看密信详情,指着其中一段内容道:“按照密查司记录的言辞,海清确有威胁虞家的意思,既有涉案之嫌,又有撇清关系之意。不过朕瞧着,密查司的意见是海清的询问语含误导,所以虞家畏罪自尽。误导,言外之意不就是在说,海清明里暗里做出了示意。因为见了海清的面,结果虞氏夫妇就自杀了。”
苏合全点点头,补充道:“毕竟虞家所犯乃是死罪,罪证确凿的情况下,难逃一死。”
“这虞家倒是聪明,所谓认罪书,一字不提贡品,一字不提海府,相当于否认掉了欺君罪,还替海氏做了开脱,竟然还在不经意间避开了关于走私大案的全部内容。只承认了自己的不察与失误,导致近期产出的货物出现纰漏,掺了假。”皇帝笑呵呵道:“所认造假的数额,不多不少,认罪伏诛,刚刚好,商人算得可真是精准。”
“陛下,若是换作老奴,也不得不这么选啊。”苏合全慨叹:“舞服是贡品,倘若承认自己知情,就等于承认了欺君之罪,这是要灭族的大罪。进贡赝品与商货造假,后者的一个不察,导致前者的重大失误,借此来替后嗣寻求生路。”苏合全见女侍此前备好的热茶已经变得温凉,于是递了茶水给皇帝。
“是啊,两个女儿都丢了,丢得可真及时。江南是不是得进行个户籍普查?顺便把阮文玉也给朕翻出来瞧瞧究竟是个什么模样。”皇帝半开玩笑半啜茶,摇了摇头又放下茶具。
“听说这两日,关于海协同与舞姬千娇的传闻,是越来越离谱了。千娇的情郎失踪了,海夫人也不见了,消息传回京都,还不知道城中百姓会怎样议论呢!”其实,苏合全是想替海氏求个机会,他觉得海黎是个磊落之人,软禁了几日下来,没有不规矩的地方,老是这么拘着,有罪没罪都经不起折腾啊。
“去罢。”皇帝挥了挥手,打了个哈欠,早朝贪黑,困乏是常有之事。他发了话,“把海黎带过来,朕亲自审。”
既然海黎的案子得了恩准,想必海清请求进京述职的折子到了,自然也会得到圣上的允许。由此可见,圣上对于海氏还没有到十分厌恶以至于厌弃的地步。倒不是说圣上今日的怒气没有胜过前几日,只是这一桩桩案子连着,反倒叫圣上对海氏的处理产生了犹豫。圣上的态度决定了海氏还有没有峰回路转的机会,即便不能全然脱罪,苏合全想,至少这下,算是勉强做了些保全。
太阳正从东南方向朝着正中移动,宫中的轿辇在鸿胪寺落了地,苏合全手下的小太监前去传话,叫里面负责监察的侍卫把海黎带出来。他在轿中稍作调整,理了理仪容,下了辇。算好了海黎将要出来的时间,他准备迎接,不管怎么说,毕竟海氏尚未被撤职查办,但是又拘禁了这几日,所以还是院外接应比较妥当。然而苏合全左等右等,都不见人来,就在他抬脚想要走向宅邸之时,突然听到里面的惊呼。
方才进去传话的小太监慌里慌张地跑出来,“苏公公,海大人他,他竟……”
“竟什么竟,有话好好说,你这样成何体统?”苏合全拿拂尘挥了小太监一把,“先把自己整理好再说!”
小太监连忙定神,摆好姿势,咽了咽吐沫,继续道:“海,属下跟侍卫爷们去请海大人,结果他迟迟未应声。侍卫打开房门,发现海大人不见了,但是窗户开着。属下就问侍卫最后一次见海大人是什么时候,说是天快亮的时候,海大人嚷嚷着起夜,但是嚷了两声弄出了点动静,不过人没出来,他们就没太在意,因为这几日海大人都挺安生的。”
“然后呢?”苏合全瞪着眼睛问小太监,想知道他究竟是想要表达什么。
小太监赶忙接着说:“那会正值侍卫换班,窗户那侧没有人,海大人可能翻窗出去了。”
“去哪儿了啊?还不快去找啊!”苏合全露出了怒容,真是太不会做事了!
小太监哆哆嗦嗦道:“找,找到了,但是……”
“但什么但啊!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苏合全没了耐心,发了火。
小太监见状,终于不敢再口吃了,“是在女使的房间里找到的……”
“……”苏合全惊得下巴都快掉了,他抬头望了望当空的太阳,觉得简直荒谬至极,太阳都照屁股了,海黎还在女使房间里做那种事情?
不可能啊!
他把刚才没来得及抬起的脚抬了起来,打算迈进宅邸房间亲自瞧瞧。正要迈时,发觉里面传出来的惊呼变作了惨叫。
“公公当心!”苏合全闻言往里面一瞥,只见一个满头是血的只穿着贴身里衣的男子疯一般往外闯,边闯边与前面的侍卫厮打,后面的侍卫一瘸一拐、叫喊着让大家小心。
“海大人拒捕了,大家小心啊!”宅邸里面传出一声高呼,于是站在外面的皇宫侍卫瞬间蓄势,摆出防御的军阵。
苏合全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整懵了,他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还没有反应过来时,被身边的小太监一把拉开,若不是这一回身,差点就跟冲出来的海黎撞作一团了。
旁边的宫中侍卫立刻动了佩剑,鸿胪寺的武备司也有官兵赶来,矛盾出列,将海黎团团围住。
眼见着人肉血案就要发生,苏合全当机立断,大喝一声:“住手!”那将要从外围直直插入的枪戟在刚刚刺入海黎肉身的刹那停住了。
“海大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您做个解释,老奴送您进宫面圣,圣上亲审,身为朝廷命官怎可如此莽撞?”苏合全在身旁侍卫的保护下上前一步,对着被围困中央的海黎询问。
只见被围在圈里的那人大口大口喘气,双手不停颤抖,身体呈扭曲状,似是拼尽全力在做什么事情。
苏合全想要海黎回话,可却没有等到。他看到的是海黎张大了口呜呜啊啊却没有真正发出声,他不由得心生疑惑。再看海黎的身子跟双臂,那蜷曲的程度,仿佛在互相打架。
自己打自己?
苏合全更加惶惑。他见海黎身上白色的里衣已沾染了不少血迹,额头还在冒血。饶是如此,海黎仍然没有“松手”跟“松口”的迹象,仿佛一头猛兽被一股麻绳绑着,在用力挣扎,一个没看紧,绳索便会被挣脱。
只是,绑住猛兽的是它自己。
苏合全这么想着,猛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他心道不好,这么下去恐怕还是会出人命的,他想要示意下属将海黎拍晕了带走,还没来得及发出指令,海黎却愤怒得嘶吼起来,旁人看来,正像是困兽犹斗之状。
眼见被拘捕的人又要发狂,周围的护卫手持武器纷纷又上前了一步。海黎晃动着身子,“手舞足蹈”一番后,突然硬生生撕向自己的里衣,在场的人不禁更加大惊。他将自己的里衣扯掉,又用手指沾了沾额头上的鲜血,在白碎布上像鬼画符似的抖着写了个什么东西,然后抬眼望向苏合全。苏合全不知自己是不是出现了错觉,竟仿佛看到一双红瞳,红得如燃烧的火焰。
啊啊啊——眼前人叫嚷着。
疯了,疯了,疯了——周围人慨叹道。
吭吭哧哧——眼前人继续疯狂扭曲着,然后如同失了控般发起了袭击。
呲呲呲——护卫忙不迭递出去了武器。
嘎吱——眼前那人已然变作衣衫褴褛的血人,血人被反击之后变得更加狂躁,仿佛越是流血,就越是嗜血,战斗力竟然升级了!
呲呲呲——护卫彻底被激怒了,发出绝杀。
砰嘣两声——血人竟然将身前枪戟折断了。
啊——一声狂叫随着一双手将戟头插入胸腔戛然而止。
血人倒在了一片血泊之中。
海黎自尽了,而且还是折戟自戕。
苏合全惊得双腿发软,跟在皇帝身边什么血腥场面没见过,但是今天真的是第一次见一个原本好好的玉面书生活生生自残至此!
他抖着手扒开护卫,去摸了摸海黎的气息,已然气绝。他下意识看向海黎的眼睛,那眸子,分明还是常人的颜色。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刑部的人很快就来了,到来的速度超出苏合全的预计,说是鸿胪寺这边生了变之后,便有人报了强奸案,紧接着便又有人报了拒捕案。
太快了,一切都太快了。快到就连苏合全想说句话都来不及了。看架势,他也说不上话了,如果此时随便说话,搞不好他自己就要沦为涉案者了。
仵作验尸时,刑部侍郎拉住在一旁发呆噤声的苏合全,“苏公公,事发突然,下官以为公公若要复命,还是拿了勘验结果再回宫里?否则,恐怕公公那边也不好交差啊……”
看着刑部侍郎言犹未尽,苏合全沉默地点点头,他知道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思。同时,他也知道了,这桩案子,确切地说,整个跟海氏相关的一系列案子,背后都有一张隐藏的大手在推。
是谁,好说,也不好说。
好说的前提是,皇帝知情之后顺藤摸瓜将所有涉案官员的来路详查,就知道是哪一派的势力暗中对付海氏了。也不好说是因为,想要江南第一皇商倒台的虾兵蟹将太多了,凡利益相关者,谁谁都有可能。
关键是,查到幕后的哪一步,谁就是最后那个人。
可问题是,谁有这个胆子说出这些推测?
能够如此布局的人,在宫中想必也大有势力,稍有动静,先死的一定是自己。苏合全这么想着,这就是为什么,他选择了沉默。
他只能静观其变,甚至可谓及时脱身。他要把自己择干净,尽管自己本来就是干净的,最起码在海氏的案子里,自己是绝对没有主动站队跟推波助澜的。只是现如今如果自己再多说一句话,可能就引火烧身、性命不保了。
刑部侍郎叫随从买了肉包给苏合全垫肚子,大中午还在等结果,自然要吃饭的。坐在轿辇里的苏合全,看着小太监递进来的肉包,想到方才海黎鲜血淋漓的场景,那跟被剁的人肉包有什么区别?
他这样想着,瞬间反呕,胃里的酸水吐到了肉包袋子里。
已经有侍卫回宫先行汇报了此事,他拿到一个大致的调查结果后就会立刻返回,倒不是说现在不能回去,只是他觉得,比起手里什么都没有,附和着皇帝瞎胡说,自己需要提前心里有个数。这个事情,面上什么样,他就得说成什么样,否则明日可能便是自己变作人肉包了。
他必须,在场,当着众人的面,也即当着众人里那些眼线的面,把自己择干净了。无论是谁的眼线,自己只要按着明面的结论来,就不会出现太大的差池。
他必须告诉各方的眼线,自己绝对不牵涉此事。包括密查司的暗探在内,想来也在看他的一举一动。
在车轿内又等了两柱香的时间,苏合全便拿到了一份验尸案牒跟一份案情记录。案牒写得一如既往规整,不过读下来重点就是俩字:自尽。没有查出其他异常,包括他猜测的中毒。
苏合全看着这份案牒,做了两个推想,要么是毒下得太巧,仵作没有验出来,要么是刑部有人被直接收买了而且得有好几个人同时被收买了。考虑到密查司暗探的身影,他觉得,前一种可能性更大,因为刑部不太可能会在皇帝密探眼皮子底下公然伪造验尸结果。
下毒害人并且还查不出原因,能制造这样的药毒,整个京师,也就是那家医堂了……
苏合全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像是避开灾星似的把那验尸结果丢在了一角。然后,他醒了醒神,快速浏览案情记录。记录写得也是一如既往详细,就连海黎几时喊着要起夜都有。然而继续往下看,苏合全的脸色就越来越难看。女使的供词是奸污,跟千娇的指控类似。不仅有女使的证词,还有鸿胪寺其他婢女的证词,证实了已然去世的海黎一身“行为不检点”。
合起伙来欺负死人没法辩解对吧?死了的人要怎么从阴间爬出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活人尚且有许多冤屈没法申诉,更何况是半截身子入了土呢?
苏合全伸出衣袖,把替海黎合眼时手里悄悄藏到袖间的碎布抖落出来。
他知道,那不是鬼画符,那是海黎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因为某种原因、极有可能是药毒毒发了、无法发声。最终,海黎的下策,就是临死前拼命留下一个证词。下下策就是,用自尽的方式反证自己没有抗旨拘捕。
太惨烈了……
他折戟,戟都折了!捅向自己!
旁人都觉得他是畏罪自尽。正如旁人都觉得他是主动奸污跟发动袭击。
一个能这么自尽的人,怎会不敢随自己进宫面圣?
倘若有机会在天子面前陈情,就算是天大的罪过,换作是你,你会不想抓住吗?
什么奸污舞姬女使啊、袭击皇家护卫啊?就算是被指控对法师出言不逊、被指控击对天师犯下罪行,要是有容禀详情的机会,换作是你,你会保持缄默吗?
问题是,没这个机会了。
生不如死的人没机会,直接下狱的人没机会,已经死掉的人更没机会了。
苏合全觉得,海黎他那分明是被下了猛药、备受折磨,出现了力大无穷、无法控制、严重内伤的情况下,才变得狂躁并且发动袭击。
可叹天下人只会用眼睛看表面,而不会洞察事发缘由与问题实质。
根源在哪里?无非就是设身处地思量真实因果关系罢了。
看着拼叠起来的碎布隐隐约约显出了一个“冤”字,苏合全更是心惊肉跳,想来自己的推测十有八九错不了。可越是如此,他就越是不能替海黎作证了。江南第一大皇商尚且能被如此步步构陷,更何况自己只是一个太监呢?真不是贬低自己身份,尽管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可是自己孤家寡人一枚,要权势无权势,要声望无声望,有的只是皇帝想给的面子跟稍许能享的里子。
他将碎布塞到鞋子里,其实他很想直接毁掉来着,因为他一点都不想牵涉其中。但是吧,如果万一呢,万一这个事情最后又往自己身上卷呢?
就算今天没有卷到自己身上,艳阳高照的,保不齐明天后天大后天是个什么天气啊!
所以留着,也是个把柄,关键时候或许可以用来稍作牵制。
再说了,证据这种事情,又不是事发之初就一定要拿出来的,除非案发时能够正常处置此案,否则证据跟知情人,通常都是被幕后人进行毁灭的,在毫无保护的力量时,如果轻易亮出来,自己都要化成灰了,更别提证物了。
何况,海黎这种没有犯罪还能被伪造出莫须有罪名的情况呢!
苏合全拉下裤腿,下了车轿,对正在收工的刑部官员道谢,表示自己会如实禀明圣上。他说了好些客套话,褒扬刑部办案之高效,实乃朝中之肱骨。
回了皇宫,一入殿,苏合全便请罪自罚,跪在殿外。
雷霆震怒。
永隆帝发了好大的火。怒斥海黎荒唐,光天化日、日上三竿,竟然都敢做那种事,而且还是在鸿胪寺,叫来朝使臣如何看待大夏官家!
可是海黎已经死了,他听不见这些了。
很久之后,皇帝似乎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合着自己对着空气发了一通大怒!
然后,皇帝挥手叫苏合全进殿,又对着苏合全数落了一番。苏合全静静听着,连连请罪,没敢多说一个字。
最后,皇帝似是没有什么力气再泄火了,道了句:“你说,鸿胪寺里的使臣会怎么看?京城的老百姓,又会怎么传?”
这话把苏合全问住了。要说旁人怎么认知,他是知道的,可是他也不敢开口啊。思忖了好一会儿,听见皇帝走向自己的脚步声,苏合全只得抬头,硬着头皮道:“陛下息怒,奴才觉得,陛下怎样看,旁人自然跟着陛下……”
“现在不是朕怎样看待此事,而是天下人怎样看待海氏!朕说海黎是个书生,天下人说他是个禽兽,你说他是书生还是禽兽?”皇帝的怒气仍未散尽,说起话来语梢带刺。
“……”当然是禽兽了,自古愚民不露实情嘛……
“天下人说一个人是个好人,朕瞧着那人是个坏人,你说他是好人还是坏人?”皇帝又当头补了一刀,苏合全顿感凌厉的刀锋刮过自己的脸面。
“……”这,这这,要看后世人们能不能机智地发掘真相了……
沉默,如果不知道说什么是好,那就先保持沉默。
“彻查海氏!查抄海府!”皇帝没有再理会苏合全,而是转身回到案前,拍案下旨。
苏合全的膝盖窝仿佛都被这一声拍案震到了,他心有余悸道:海氏,完了……
密查司的人登时领了旨,快速出动。不久之后,江宁就会有大动作了,甚至是遍布整个江南的大动作。
就在宫中人出动之时,二皇子也出了宫。
一个闲散的皇子,在集市漫步也实属正常。只是,有人关注自己的动向,也实属正常。
他并没有去向鸿胪寺,止步于市集,东看看,西逛逛,既买了桂花糕,又买了杏仁露,还买了胡饼跟胡笳。然后进到一家信阳茶楼,找了个雅间,坐了进去。
他一边品着茶水,一边看着手中的消息。不知何时,二皇子手里多了一封密信。写信的正是图木尔。
信里大致内容是:海黎被暗中下药,控制不住自己,不知究竟有没有奸污鸿胪寺的女使,只是被宫中传话的人抓了个正着,他为了让自己清醒,不得不以头撞墙,满头流血之后发疯似的冲出宅邸,而且力气很大,侍卫越是围拦,他就越是反抗,变得狂躁不已,似是嗜血之症。这让旁人看来以为他是抗旨拒捕,实则不然。瞬时发作的药力,令他不得已折戟自戕,绝非认罪伏诛。
二皇子默读信尾,“臣与海黎相交,觉其不过一书生尔,请皇子务必小心提防,此类药毒,害人不浅。臣亦会暗中派人查探,但为避免走漏风声,定然十分谨慎,能查到何种地步,尚不知晓……”他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用手指将茶杯扣回檀木桌上。
果然,事有隐情。
从听闻此事起,他便觉得有蹊跷之处,即便书生意气、自尽归自尽,无言就无言,断不至于一句辩解都不留下还折戟自戕。
这是在皇城脚下,不是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小城。
他叹了口气,淡淡道:能够使人心性大变、并且让人有口难言,这药毒可真是日益精进啊!
在二皇子离开茶楼,重新汇入市集之中时,女侍霖樱也跟进了人群当中,似是不经意间靠近了他。
“殿下,属下已查明清义法师这几日不在宫中而驻留法师府,是因为在试验一法器。”霖樱向二皇子汇报,私下里,她自称“属下”。这是二皇子的要求,因为他不会把他自己亲近之人当作奴婢看待。
“哦?大法师又发明了什么新鲜玩意?”二皇子语带调侃,虽有贬低法师府的意思,却不得不正视法师府的势力。
霖樱看向二皇子,回答道:“据说早已暗中制造,只是需要时间淬炼。如今法器就要被送入宫中了。”
送入宫中?二皇子皱眉问道:“是何用途?”
霖樱咬唇,轻声道:“可在方圆三里之内感知鲛族动向。”
二皇子先是吃了一惊,而后思忖片刻,继续问道:“这种法器,怕是用了很多鲛族遗骸吧?”
霖樱点点头,有些难为情道:“说是…是用万千鲛人尸首炼制而成,经过淬炼跟试验,成了…大法师亲自命名‘滤魂’。”
二皇子沉默良久之后开口道:“要了性命,还要尸首,要了尸首,还要魂息,好一个举世无双的大法师。”
霖樱低下了头,虽为人族,但人有善恶之分,法师府的所作所为,她也深感不齿。
“回吧,去瞧瞧,顺便提醒银姬。”霖樱得了二皇子指示,跟着他一同朝皇宫的方向走去。
将入宫时,二皇子远远便看到清义法师秉持一柄海碧色的手杖缓缓走来,那手杖约有祁连玉如意那般大,像是人间超凡至尊的宝物而非令人闻风丧胆的法器。
“清义法师,许久不见,近来可好?”二皇子先行打了招呼。
清义自然知道二殿下就在前方,只是没想到他会主动先跟自己问好。清义鞠身,左手持器,右手伏在胸前,“有二殿下照拂,臣自然是好的。”
二皇子没有继续对话,而是一门心思盯着那法器看。清义抬首,愣了愣神,转瞬收了手,法器蹭过身上的黑袍,将袍上绣的云纹显得格外清亮。
“这是哪里进贡的宝物?瞧着竟比祁连玉如意还耀眼。”二皇子明知故问。
清义没有再遮掩,只是淡淡回道:“这是大法师炼制的法器,名为‘滤魂’,法器唤邪,二殿下还是莫要多看。”
“哦?清义法师可是要将这法器送入宫中?”二皇子挑眉,“法器唤邪,宫中的贵人们万一沾染了邪气怎么办?”
清义摇摇头,“不打紧,法器不离臣之所居,日夜均有弟子看守,定不会扰了贵人们的清静。”
二皇子严肃的神情转瞬即逝,露出一个玩世不恭的微笑,又仿佛是在和眼前人套近乎:“如此甚好,阁下费心了。”他朝向宫门,刻意加快了脚步。身后那人,刻意放缓了脚步,本就缓缓而行,待至宫内,便又耽搁了半炷香时间。
就是这半炷香的时间,星云宫飘出了一缕白烟。
清义秉器,在宫中东南方向行走,滤魂忽然增添了一抹亮色。
“呲”地一声,瞬间消弭。
清义想着,这大概是滤魂感知到了银姬娘娘的气息。他轻呵,唤出了一个祭语,叫滤魂记下了这个感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