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初遇
世人皆以为,海的故国只是鲛人的故乡,却不知道大海其实是一切生命的归途,也是天下生灵的去路。
“在海国复生,就要听从海的召唤。”这声音异常沉稳,却听不出年纪,仿佛远古的流言,又似狼烟般缭绕。
白色的烟流曲曲叠叠回环着升腾,沿着闪闪发光的水晶檐壁悄然流散,消融在宫殿之外的海波里。海波聚拢在晶莹的墙体外围,非但没能侵袭反而将它显得熠熠生辉。拱形的城堡如同巨大的扇贝,吐育着的珍珠交由这个声音抛光。因为,这是海国大司祭的作品。
“大司祭,”头戴青冠的少年祭司拘梦走上前来,双手一福,“已经准备妥当。”
这看不出年岁的男子脱下玄色的外袍,双手轻轻一托,黑金色的光芒便将台前的珊瑚床笼罩起来,他低吟着祝颂,表示这场生人献祭已经结束,从此以后,那具躯体就要听从海国的旨意了。
黑袍之下是一身碧蓝的皇绡,这是海国王室与大司祭的专属贡品,由四方贵族织造进献。男子抚了抚授带,一个咒语便换了装束,变了妆容。
“大司祭,圣女在复生营照料,应该很快就到了,您要再等一等吗?”拘梦将简便的行囊小心翼翼递给眼前人。
“不必了,回音螺会将我的行程一一告知,扇羽镜的映像她一看便知,江宁要变天了,我需要提前遴选,有时候一个身负血海深仇的人可能有千军万马之效,就看我们怎样将之变作利刃了……”话音尚未落下,男子已然遁形。
少年祭司拘梦早已习惯大祭司来无影去无踪的习性,毕竟学贯古今,海国法师都望尘莫及。这些年来关于大司祭最神乎其神的传闻莫过于他从人族对鲛族所下的骨毒中幸存并且复原,一跃成为前任大司祭首席高徒与惟一传人,修习了浩如烟海的海国典籍,通读了中原医典与宗学,既能在大海唯我独尊又能在陆上游刃有余,还能避开毒沟在海陆边缘来去自由。
要是这样的大司祭将来驾鹤西去,忠骨变作长明灯,那岂不真要千古长存了?那简直是海国镇国之宝啊!
水晶宫外袭来一阵飓流,明明没有打在拘梦身上,却还是叫他浑身打了个冷颤,“罪过罪过,该不会大司祭还会隔空读心术吧……”
弟子知错,弟子知错,弟子知错,这就面壁思过……拘梦悻悻跪倒在地,面朝内墙,寻思着大司祭可千万别感应到,否则自己这无意识一闪而逝的大不敬恐怕会卸了自己这颗脑袋。尽管明知大司祭不会轻易处罚同族,但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吐沫,摸了摸自己脑袋上的青冠,青冠在,脑袋也在。
深蓝色的海面漂浮着一艘货帆,帆船三层载着客商与监工,甲板侧围,一个白衣男子凝视着海港的方向,绣着云纹的袍角猎风而起。碧海之上,波光粼粼,碧海之下,暗流涌动。
碧海的陆端,西侧的中线,是一座叫作海港的小城,它是江南府的出海口。
往海岸延伸,整个江南道最富饶的地方并非世人以为的治所苏州,而是坐拥织造府、往来边境贸易的江宁。
江宁城官巷里最为青翠的那片林荫之下,是织造大官人海府的领地。
“啊——”一声清脆的啼哭声响彻云霄,一个婴儿在海府的宅邸呱呱坠地。
“姐姐!生了!”一个头扎祥云髻肩束红丝带看起来约莫十六七岁的姑娘激动地大喊,转过头来拉住身后的妇人就要往产房里冲。“男孩还是女孩呀?”
“画儿,你慢着些,别冲撞了你姐姐!”跟在后面的贵妇虽说有些惶急,但也情不自禁喜上眉梢。
“老爷,夫人,少爷,小姐,是女孩!”产婆拉开房门,告知在门外焦急等候的众人。还没等产婆喘口气,便见虞家的二小姐拉着虞夫人要往内室里钻。真是个急性子,产婆想着,不过虞家的女娃就是好看,连新生的婴孩,那小眼神都格外纯净。
虞家是江浙织造大户,虞老爷虞夫人有两个女儿。大女儿虞沉音,是江宁一带出名的美人,胜在高贵典雅。小女儿虞沉画,长相虽不及姐姐,可也差不到哪儿去,反倒是她天生活泼的性子,更惹人喜爱。两人都是虞家的掌上明珠,名传千里,前来求亲的媒婆都能把虞家的门槛踏破了。虞老爷精挑细选,又依着女儿们的脾性,把大女儿许配给了江宁织造府海大人的公子,二人情投意合,喜结连理之后很快便有了爱的结晶,于是小女儿的婚事也提上了日程,同为江宁织造大户的越家拔得头筹,赢得了虞家小女的青睐。
产房内室里,一只白皙的手刚要探向乳娘怀里的小婴孩,便被身旁伸出的另一只大手轻轻一拂,“小丫头片子,哪儿能抱得住刚出生的婴儿,你呀,都要出嫁的人了,还不稳当些!”说着,只见那双大手将孩子从乳娘怀里抱了起来,“宝儿,来,外婆悠悠!”
“嘤嘤嘤——”看着娘亲跟自己抢娃,小女孩嘟起嘴,撒起娇来:“人家也是爱姐姐爱得不行,爱屋及乌嘛。”“您看,要不是为了替姐姐生产祈福,我也不会这样打扮嘛!”虞沉画忽闪忽闪眼睛,露出纯洁无辜的表情,想替自己逗娃的小心思开脱,正忐忑着,只听母亲道:“你这小妮子,要真是担心姐姐,进来就应该先看音儿,瞧瞧你,从进门到现在,眼珠子都没离开过孩子!”“啊!”虞沉画惊呼,连忙扑向床榻上的产妇,把正在与姐姐你侬我侬的姐夫挤到一边,“姐姐,画儿实在太喜欢小外甥女了,都忘记受苦受累的是姐姐了,呜呜呜,原谅画儿吧!”
床头的女子刚刚经历了生产之难,气血正亏,正是体虚,“画儿,”她用力抬手,抚了抚妹妹的丸子头,“你若喜欢,便给孩子取个闺名吧。”
“喏,”虞沉画满心欢喜,晃晃脑袋道:“叫珠儿可好?”她望向母亲,虞夫人正将一件戴了二十年的宝珠往女婴身上挂去。那是虞夫人还是姑娘的时候,曾经与父亲合力搭救了一个鲛人男孩,那男孩伤愈返回大海之前,双眼凝泪,留下的临别赠礼,说是今日之恩、他日必报。
那是一只双合珠,珠身内刻着两个海文。
虞夫人在海府照顾坐月子的大女儿虞沉音,顺便带带宝贝小外孙女。虞沉画便也跟着母亲在姐夫家小住,平日里跟海府的小姐海兰打打闹闹,偶尔会偷偷钻进姐夫的书房里看书。
某日,虞沉画又钻进了姐夫海黎的书房,因为姐姐怀孕生产,姐夫购置了一些医书,她感兴趣便时不时前来翻看。只是这次,她在翻开书本前看到姐夫案头遗落了一张类似卷宗的草纸,记录着府衙一桩命案的情形。说的是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头裘氏,早年曾侵I害妇女,到老了仍然死性不改,猥亵了在田里玩耍的女童。府衙将裘氏羁押待判,不料他却在狱中突然倒地,同狱之人常氏呼救,狱卒请大夫前往,为时已晚,经检查,裘氏右颅磕撞石床,颅侧血流不止,顺右耳灌出,不治身亡。
“伤在颅侧,出血,顺右耳流而不止……”虞沉画喃喃自语,陷入了沉思。她脑海里回想着从前在母亲那里看到的一本祖传医书,一会后,她将那草纸折叠,插入便服之中,鱼一般地溜出了海府。
七拐八绕之后,虞沉画前脚就要踏入官巷,发髻忽地散开。她回头一看,自己束发的发带缠在一男子的五指上。“明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沉画姑娘,好久不见。”男子将发带折好,双手奉还给虞沉画,他眸里发光,一身海碧色的鲛绡将他映衬得格外俊雅。
这男子便是虞老爷择选的准女婿,虞沉画的未婚夫君织造大户越家的独生子越明,江宁人称“明公子”。
对于虞家二小姐,越明初见,便看得顺眼,心里喜欢。两家联姻,既可接手虞家的生意,又可与织造府攀上关系,对于越家来说实在划算。不过碍于面子还有规矩,他也不好与虞沉画常见,多是拜访虞老爷时顺便远观虞姑娘的姿容,而且还未必观得见,因为她跑得欢。这样算下来,统共就没有多少和她多说话的机会。越明觉得,虞姑娘个性虽强,但骨子里还是非常传统,对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任何排斥之心,许是情窦初开较晚抑或心思不在情中,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这小丫头片子好像对男女之事完全不懂。定亲之后,暂时去不了青楼,难耐寂寞,偶尔他也会私邀虞姑娘同游,并告诫她保守两人一同出行的秘密,她会欣然应允,只要有好吃的好玩的去哪儿都行,把她带到远郊都没问题。近来因为海府少夫人生产,虞家忙前忙后,忙里忙外,他已经两月未见虞姑娘了。于是他便在府衙巷里徘徊,既可与海衙内套近乎,八成又能与虞姑娘偶遇。方才看见这游鱼般的女儿家,不知怎的,心里痒痒,便用袖中的鲛钩扯掉了她的发带,这举止可谓轻浮。看这女儿家惶急又懵懂的样子,他自己反倒促狭了,忍不住鞠礼慰问。
得知虞姑娘要去府衙找姐夫询问一桩案子,越明便没有强行留她,而是与她约了再会的时间。
虞沉画拜别了未婚夫,便朝府衙冲去,递了折子求见海大人。
江宁织造与江宁知府两位大人是同年,海织造在儿子荐考后便向吏部暗中呈了条子,给儿子海黎安排了知府协同的职务,协理知府办案事宜,既能积累从政经验又方便照顾家小,还能预备晋升官衔,一举三得。
海黎正在衙门内厅处理公文,手头是一份经过勘验的刑满释放人员名单,他刚要吩咐文书把这份备案归档,便见一衙役前来,原是小姨子求见,而且还说和自己的公务相关,恐案情重大,刻不容缓。他眉头一紧,忖了忖,虽说小姨子成日里都没有她姐姐那般稳重,但也聪明伶俐绝非惹是生非之人,若不是要紧之事,想必也不会这般着急。于是他挥手便叫衙役领人进来。
虞沉画得了准许,拎起萝裙跳进衙门,急匆匆地跟随衙役进到内厅,见到协同大人正襟危坐,她也顾不得行礼,张口便问:“姐夫,你们是不是新审了一桩案子,老汉狱中突然跌倒身亡?”
海黎闻言正纳闷这小妮子是怎知这案子的,毕竟发生不久,昨日才验尸结案,便见她掏出一张草纸,于是瞬间明白是怎么回事。“哦,是裘老汉的案子,不过,二姑娘为何如此发问?”
“那裘老汉可已入殓?”还没等海黎反应过来,虞沉画就继续说:“如果没有,可否带我前去一看,我怀疑他的死,另有文章。”
海黎有些惶惑,“你是说,这个案子有隐情?”他看小姨子重重点头,不像是胡说八道,“何以见得?”
“姐夫,我以前曾经翻看过外公留下的医案,那是母亲的典藏,里面曾有人体出血口的记录,特别是七窍之处,我怀疑那老汉可能不是颅侧损伤身亡,至少不先是因为磕撞石床而流血不止,或许可能……”虞沉画比划了比划,欲言又止,随后又摆摆手,“总之就是,有法子叫他大量出血死因不明……毕竟年纪大了,要比身强体壮之人更容易失血昏迷,抢救不及必然一命呜呼……重点是那裘老汉还在不在义庄?如果还在,速速引我前去便见分晓!”
海黎陷入了沉默,虞沉画见他将信将疑,犹豫未定,便催促道:“你可还记得十年前有桩旧案,民女李氏遭奸污之后,被夫家抛弃,跳崖自尽,尸骨无还。她的案子虽未有官方定论,但在江宁坊间,皆称她为烈妇,我们姐妹当时年幼,邻里提起这个案子,既是因为惋惜,又是为了给我们作为警示,李氏是她夫姓,她本姓常……”
“常氏?”海黎脱口而出,又扫了一眼卷宗草纸,“就是那个呼救裘老汉的常氏?”
“没错,常氏父母早亡,有个弟弟自小被她带在身边抚养。按年岁推算,与你们记录的这个狱中人常氏年纪相仿。”
海黎微微一震,拍手叫道:“走,我们快快去义庄!”说着,他便赶忙起身,领着衙役顺便带着小姨子一同离开衙门,朝东南方向去了。
城东南土丘下缘延伸处便是义庄所在之地。一行人赶到之后,海黎便命令衙役将裘老汉的尸首抬出,因为他考虑到自己毕竟是做姐夫的,小姨子还是个年轻小姑娘,断不能让她贸然进入庄内与一具具尸体打照面。
裘老汉的尸首被抬出来时,仵作在后面跟着。原本海黎还想着只叫小姨子与仵作沟通,由仵作重新验尸,没想到还没等仵作就位,便见虞沉画掀开裹尸布,手持一根类似凤钗大小的银器探察死者的右颅。
衙役和仵作面面相觑,为了缓解尴尬氛围,海黎幽幽道:“二姑娘,这位是当值的仵作蒋麟,你有什么疑惑说与他听便好……”见虞沉画没有回音,他便继续道:“不过我说,二姑娘可看出了个所以然来?”
只见虞沉画拿那银器沿着死者右颅边缘一点点探去,细细抚过,不放过任何死角。“他没有中毒。”站在尸首身后的仵作蒋麟忍不住发话了。
“我知道。”虞沉画淡淡道:“这里,你看这里。”她手中的银器不知何时绕到了死者右耳边缘,耳屏附近。
蒋麟俯身察看,发现虞沉画所指之处有个细微的裂痕,“死者倒地,右颅磕撞石床,床檐有凹凸不平之处,划伤右耳也是正常现象吧?”
“非也,这里是人体七窍,耳部的出血口之一。”
“出血口?”蒋麟疑惑地问道。
“耳屏外侧,一旦有锐物刺入,会造成出血口崩裂,大量流血,我怀疑,裘老汉在没有倒地之前,便已被弄伤了……”虞沉画将银器交给蒋麟,请他重新勘验。
蒋麟将裘老汉右颅与右耳每个部位全部都仔细筛查之后,霍然抬头,讶异地望着眼前女子,“姑娘是怎知内情的?”
“因为……”虞沉画看着蒋麟的神情与反应,估计自己对于裘老汉真实死因推测得八九不离十,心中更添了几分底气,对于案情,她已了然于胸。“因为,弟为姊报仇,天经地义。
“你说什么?”蒋麟不解。
“与裘老汉同狱的常氏,如果我们没有猜错的话,就是十年前受辱投崖案李氏的亲弟弟。”海黎替虞沉画解释给蒋麟听,“裘老汉猥亵妇女稚子,不是初犯,至于有没有隐藏其他犯案前科,我们已无从知晓。李氏那桩案子,是以迷药进行侵犯,后来她……衣不蔽体地被人发现在村后的大槐树下,丈夫立刻就休了她。”
“也不知道在抚育自己的亲姊遭遇如此侵害、悲壮惨死之后,他是怎么度过这漫长的黑夜的,或许他一直都在追凶,又或许他是无意间得知真相,恐怕我们得去问问他本人了。”虞沉画面露不忍之色,“一桩凶案的施害者,可能是另一桩惨案的受害者,一桩凶案的受害者,可能是另一桩惨案的施害者。所以我说,为姊报仇,天经地义。”
“律法之内,岂容法外制裁?”海黎义正辞严,纠正自家小姨子的认知错误。
蒋麟在一旁默默不语,心道:那是因为海大人还不曾经受过蒙冤受害之苦,这世上原有很多沉冤,都昭不了雪……
海黎命蒋麟将验尸结果重新呈文,正要吩咐身边衙役调取常氏卷宗,突然一拍脑门,“不好,常氏今早已刑满释放了!”他想起半晌前在府衙内厅阅读的案牍,释放人员的名单里,常氏子游赫然在列。“快,快去通知府衙!”一个衙役领命,飞速消失在众人视野。
“姐夫莫急,常氏因何入狱?”见海黎也急匆匆要走,虞沉画出手阻拦,解释道:“我们需要摸清楚他可能的去向。”
海黎怔住,想了想,忽而道:“对,二姑娘说得在理。我没记错的话,常氏是个扒手,摸人钱袋,被抓入狱?”海黎似是而非,望了望后面的衙役们,想要寻求一个准确的答案。
“回大人,正是偷窃罪,捕快缉拿,是小人带他归案的。”一个衙役上前一步,向海黎行礼作答。
“这位小哥,可记得常氏以前也曾偷窃?”虞沉画想了想,又补充道:“他是惯犯吗?还是初犯?”
“二姑娘何出此问,想来那常氏成了弃儿之后,必是无以济日,早就沦为惯犯了。”海黎想当然回道。
衙役支支吾吾道:“是,也不是……小人记得,前两年海东剿寇,曾有漏网之鱼逃回,府衙当时怀疑常氏是潜回江宁的海寇,但因证据不足,将其无罪释放了……”
“后来呢?他是如何偷窃又是如何被捕的?”虞沉画的发问令海黎越来越摸不着头脑。
“因为当街偷窃,捕快身着便衣,抓了个正着。”衙役见海大人没吱声,便继续回答。
“所窃何物?”
“好像是,好像是一枚玉符……”
“此物现在何处?”
“当然是物归原主了……”
“原主是谁?”
“城西胡屠户的儿媳妇……胡屠户父子做生意,他儿媳妇到肉铺送饭……”
虞沉画与衙役一问一答,听到这里,海黎终于有了些头绪,开口道:“所以他在江宁并不是惯犯,那次偷窃很可能是临时起意,此前他可能都在海上漂泊?”
“回大人,倘若常氏真是海东流寇,想必大人推断得不错……”衙役不知是该拍马屁附和协同大人,还是该直接给出肯定作答。
“快,快去码头!”海黎大声吩咐。
“如果码头没有,就沿着江岸,往海港搜索!”虞沉画做了补充,“另外,李氏的旧宅也可进行搜查。”
海黎领着余下的衙役,翻过土丘,骑快马而去。虞沉画坐在姐夫的马车上,并没有沿着原路返回,而是请车夫赶往城西,到了胡屠户的铺子。下了马车,她嘱咐车夫去司狱那里寻找常氏的画像。
虞沉画向胡屠户陈明来意,便与其儿媳妇搭上了话,从她那里得知,那个玉符是前些年她丈夫从市场上买来送给她的,说是可以躲避血腥之灾,于是便一直戴着。
虞沉画将胡氏递来的那块玉符迎着落日余晖反复察看,终于在一束光芒射进之时看到里面若隐若现的符文……
“果然如此……”虞沉画喃喃自语,转而又对胡氏道谢,说是需要借此玉符一用,她将自己随身的玉佩做了抵押,请胡氏晚些时候到海府再行交换。
言罢,虞沉画转身离开,到城东与车夫汇合,看了车夫手中的画像之后,对他交代了几句,自己也牵了快马,与他分两路而行,朝着入江口岸奔去。
虞沉画嘱咐车夫抄近道直奔码头,为的是追赶并通知她姐夫协同大人。她自己走的则是另一条小道,以前越家的明公子带她出游,曾经途径此地。她没有径直前往码头,因为她估算了时间,倘若常氏被放出之后即刻便坐船离开,那么此时已然无法追上,只能等将来府衙出具海捕文书了。不过,依照常氏的性子,应当会在离开之前先行祭拜阿姊,然后乘船沿江东行。如若他有事耽搁,那么姐夫在码头下游应该能够寻到常氏;如若他行事较快,那么此时此刻他应当是行在水中央,寻找某个靠岸的渡口。
天色已晚,虽说月夜行舟也无妨,不过对于常氏来说恐怕不行,他需要离舟休息。他曾长年在海上打拼厮杀,随后又被羁押受刑,因为拒不认罪而且证据不足才不了了之,很快又因偷窃罪被捕入狱,皮肉之伤不打紧,要命的是内伤,湿寒与潮热持续不断侵袭他那本就虚弱的身体,这些年来的凄惨境遇也必定使他肝气郁结,更加雪上加霜。虞沉画记得,当年邻里传闻李氏贞烈,还说她为了照顾体弱的弟弟,嫁给丈夫三年无所出,由此可见,常氏的身体是真的很差。想来他会在夜间靠岸歇息,所以她需要的是选定折中的渡口,如果足够幸运,或许能够在中途拦下他,当然,如果撞见她和她姐夫海协同,那可能真就是他的不幸了。
虞沉画随手将袖间那枚玉符抽出,拴在发髻之上,这种戴法显眼夺目。
夜深了,江风习习,渔火零星。汀兰渡口,一轻舟缓缓靠岸。渔夫头戴笠帽,手秉烛灯,下了船。他看向远处,有简易的篷宿,却直觉地选择了反方向,在岸林脚下斜靠而卧。
一阵嘶鸣趁着拂晓打破了长夜的寂静。虞沉画将马儿拴在桥栈侧面。她朝四周看了看,岸边错落停靠着几艘客船,有船家甫下了水,准备接晨渡之客。渔船在这小渡口倒是不多,她很快便锁定了目标,然后找了旁边的船家,付了定金,说是要等家人汇合一同行进。
要看天意,虞沉画坐在船前这样想着,她在等待渔夫的到来。她相信,常氏必定独行,沿途到海最方便的法子莫过于扮作散户渔民。
不多时,一个瘦弱的笠帽男子进入了她的视线,而这个发髻间别着玉符的女子也进入了他的视线。
他定睛在她身上,聚焦在她额头。
“这位哥哥,小女身上可有新奇之物,为何如此看我?”
渔夫愣了愣,没想到这女孩会这样讲话,好在他反应得够快,“在下被姑娘容貌所吸引,”他顿了顿,继续道:“姑娘发髻上的头饰真好看。”
“你说的是这个东西吗?”虞沉画取下玉符,环在手中,“听阿姊说,这叫玉符,可以避灾。”
“阿姊……?”渔夫的神情有些茫然。
“哥哥是在问我阿姊吗?说来也是奇妙,这玉符,我阿姊曾经丢失过,后来物归原主了,于是她便将它转赠给我了,她告诉我,亲姊妹间心意相通,玉符为证。”虞沉画露出小女孩天真的笑容,仿佛在向船对面的人说:快来看看我这宝物吧。
渔夫纵身一跃,跳进了客船船头。
天色又明了些,船家老翁从内舱里探出头来。“姑娘,你的家人可来否?可以行船否?”
渔夫挑眉,“姑娘在等家人?”
虞沉画讪讪一笑,“在等我阿姊,我们要去海港一趟。”
渔夫也回了一个笑容,不知怎的,让虞沉画很不自在,她突然有些不敢直视这人,只好扭动一下身子,又伸手把玉符往外推了推,想要吸引这人的注意。然后她望向老翁,正要说些什么,却见眼前人抬手一挥,船家老翁忽地垂下头去,没了声息。
“啊——”虞沉画惊呼,不可思议地看着渔夫,“这位哥哥,这是何意……?”
“胡家的儿媳妇是家中独女,何时来了个亲妹妹?”渔夫的眼神瞬间变得凶恶起来。
千算万算没想到胡屠户儿媳妇没有亲妹妹,虞沉画呆若木鸡,转念又想,不对,他是怎么知道的?“你胡说,我是阿姊的妹妹,阿姊没有妹妹,那我难道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呜呜呜,你是谁,到底想干嘛,那船家怎么了?”
虞沉画一边如被吓得慌乱的小妹妹般哭泣,一边在心中默念:姐夫快来,你小姨子顶不住了,常子游太狡猾了……
“哭对我来说可没有用,我从不怜香惜玉……”渔夫一手钳制虞沉画,一手夺去她指间的玉符,借着天光看了看里面的符文。这是当年他为他阿姊所求,希望阿姊平安快乐。
“……”虞沉画蔫了,不知道到底是该继续装扮胡屠户儿媳妇的妹妹、质问眼前人为何夺去玉符,还是应该在此时保持沉默。
“你们怕是都不知道这带有符文的玉符意味着什么吧!它是庙中私下所求,需要戴在身子里,不能随便外露,更不是装饰品!”渔夫愤然,“说吧,你到底是谁,从何而得这玉符?不要跟我说什么阿姊阿妹的!”
“我,我……”虞沉画知道常子游是无意间撞见胡屠户儿媳妇,临时起意顺走了那玉符,结果被便衣捕快抓了个正着,但是她不知道的是,常子游在偷窃玉符之前,是在胡屠户铺子里买肉,两人聊得欢,胡屠户夸赞儿媳妇作为家中独女却比男人还能干……
见女子支支吾吾,渔夫加重了钳制的力道,痛得她直叫,“我说过,我从不怜香惜玉。”他抽出一枚锐物,便要朝女子耳后根划去,那东西从一闪而过,可是虞沉画还是看清了它的模样。
木锥,一枚锐利而纤细的木锥。
终于破案了,就是这枚凶器,要了裘老汉的命,马上可能也会要了我的命。虞沉画头冒冷汗,乞求老天保佑不要命丧此地……她想明白了方才船家老翁是如何倒下,看手法八成是因为飞针。而这木锥,恐怕是能在人的七窍区域迅速穿孔,使得出血口大量流血。
“好汉饶命,我是,我是……”虞沉画声音颤抖,觉得此时此刻从实招来可能比沉默不语或者继续圆谎更能拖延时间。她心一横,道了句:“我是虞家二小姐,虞沉画。”
岸林中群鸟腾空飞起,又四散开来。河道传来了快马的嘶鸣,虽参差不齐,却道出了马匹的数量。
“和海府有姻亲的虞家?”
虞沉画最后的侥幸也没了,本来还指望着常子游不认识虞家,现在想来当时他犯案时,海府与虞家定亲早已满城皆知了……
“看来,是海协同要到了。”见虞沉画默不作声,他往河道方向望了望,隐隐约约像是官家的人。“所以,你得陪我走一趟了。”
还没等虞沉画反应过来,常子游一把就拍晕了她,裹挟着她跳上渔船,然后将她放平。他从渔船里拿出一把刀来,砍断绳索,迅速向下游划去。
海黎赶到桥栈之后,见到被袭的船家,心道不好。他仔细察看客船,发现边角有遗落的丝帕,才舒了口气,知道这是小姨子虞沉画留下的线索,于是火速命人一面沿水道下行,一面沿河岸追击,此外还有信差负责通知下游进行拦截与搜捕。
“十里瀑,”督军校尉凌霄在听到信差汇报之后,下令所控楼船向十里瀑方向前进,那是东江入海的上行岔道。
隶属东海水师的督军校尉凌霄之所以愿意配合海协同,是因为他不希望在东海之上再出现一个海寇,一条漏网之鱼重返海上,很可能会在短短数年内发展为雄据一方的海盗头子。从前吃的亏,他可不想再犯。他推测,在后方追踪的海黎定会将流寇往狭道上围追。
当虞沉画从嘈杂的水流声中有了微微知觉时,气若游丝间,她仿佛听见了姐夫海黎的声音:“常氏子游,本官命你速速停止行舟,即刻靠岸!”她缓缓睁开双眼,看到的景象有些颠倒跟模糊,舟舱也异常不稳,晃得她想要呕吐。她用指尖掐了掐舱木,定睛一看,站在船头的常子游身负大刀,手持长竿,正灵活地左右撑篙。
虞沉画悄悄扬起了身子,向外探了探,只见船后紧跟着两条官渡船,似乎很快就要追尾,不远处还有数条官渡船,居中那条上面站了两个人,一人行舟,一人指挥。
“夹击!”一声令下,最前方的两条官渡船打斜前冲,分别裹至常子游两侧。常子游没有慌乱,一手持篙,另一手挥袖。右侧的官渡船突然剧烈晃动,顿时失了方向,原来是官差的手臂中了袖箭。
常子游趁机向右前方驶去,就在他即将突围,强行从缺口中划出时,一艘楼船靠拢了过来。他看了看两侧的官舟,看了看斜前方的楼船,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了,于是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重新扶正舟头,直直向前挺进。“对不住了,虞小姑娘,看来你得陪我一起上西天周游了!”
没有停!海黎惊呼,“拦住!”
楼船出现在此的作用本就是逼停行舟,惟一能够拦住它的方式就是让它撞上船身,可问题是楼船还没来得及横行霸道,那轻舟便已直直冲向瀑崖。
恍惚间,虞沉画好像看见一道白烟从瀑流深处袭来,给她以天外飞仙的错觉,在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飞仙的模样时,她便已经没了知觉。
十里瀑下,水流十分清澈,瀑崖如同滤网,落净了沉泥。水道的两侧,搜查的士兵来来往往,有衙役官差也有水师水兵。毕竟失踪的人里,还有海协同的家人,凌霄不得不把自己的下属遣来。他们已经找到了渔船,因为坠落的冲击,船体已然崩裂,浮至岔道下游,有部分船木卡在了蜿蜒的河道侧边。海黎带人前来察看船体时,几乎瞬间瘫倒在地。凌霄无奈,在明知虞家二小姐生还几率渺茫的情况下,还是硬着头皮继续搜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们巡查的地方距离瀑崖越来越远,自然万万没有想到要找的人就在瀑布的下缘。
水帘似烟,水洞由外及内越来越暗,深处却突现两盏华灯,灿若明珠。
白衣仙客双手运功,吐气捻诀,只见他手下那人明明昏死却如同酒醉之徒,陷在梦魇里挣扎。“我已对他用了道宗的催眠术,加深了他的仇恨。走水道送他去江南营,待他醒来,如从前那般,由碧玉掌控。”
“是,卑职领命!”站在白衣仙客身后的鲛族侍卫倔察鞠礼向前,正要行动,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大司祭,可是,卑职只有一个潜水珠。”
白衣仙客不明所以,看了看躺着的常子游,又看向倔察,怀疑自己听错了,然而倔察眼神澄澈,于是他开口道:“需要两只吗?”
倔察也惶惑起来,伸出了左手,指了指被撂在旁边石块上、头与身子与手与脚七上八下的姑娘,问道:“……那,这女子呢?”
“哦,你说她呀,”白衣仙客瞅了瞅那人族少女,淡淡道:“方才顺手捞来的。”
“……顺手捞……”倔察无语,但又不能够表现出来,只好顺着大司祭的话风重复了一遍。
大司祭没有多看那女子一眼,也没有什么同情的心理,神情漠然:“好像没有什么用处,扔了吧。”
“……扔了……?”倔察蒙圈,抬头仰望大司祭,确认过眼神,很认真,于是严肃道:“是!”
倔察撬开常子游的口,将潜水珠放入而后背起这男子,并伸出手来想要顺手捞起旁边那女子,好把她顺手丢进水道里。他发觉难度有点大,没想到大司祭通情达理,主动向前从他手里拎起了她。
待倔察潜水离开,白衣仙客就把那女子丢进了水道。他正要仙然飘去,忽闻双手留香。他想了想,转身又把那女子捞了回来,贴近嗅了嗅而且仔细看了看,熟悉是熟悉,可是实在认不得。于是他又将她扔进了水道。任她自生自灭吧,不杀她灭口,已是仁慈。起初,他这样想着。
一个水回旋,便把那女子打到了岸边。他看了看她漂浮的距离,摇了摇头,啧啧,不行,离瀑流太近,不像话,要是被寻她的人发现了,会觉着见了鬼。
于是,他又一次将她拎起,走到水中央,松了手。他甫一转身,就要离开,忽觉右小腿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挂住了。他皱眉,觉着这里不应该有水行怪才对。他俯身,看到一只纤细的小手扳着,仿佛在抓救命的稻草。
原来,昏迷中的人类,也会抓草。
他想要抬腿甩掉这个累赘,那女子却突地反了口水,似是要醒。他觉得麻烦,但是想了想碧玉常挂在嘴边的四字金言“怜香惜玉”,终于,他下定了决心,嫌弃地把她拾起。他嫌弃,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如此优柔寡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