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琪走到紫薇寒舍的庭院中,看到了高耸的钟楼。
他记得,他和懿泽曾因为胡嫱在钟楼上大打出手,他还从上面掉下来,被龙锡杖接住,当时懿泽怎么都不肯承认是她救的他。
自云南一行后,他便有了腿疼的毛病,上楼的次数就减少了。至南巡返回,他的腿疾成为常事,就再也没爬过高楼,更不必提这座王府最高的楼。
这么想着,永琪不自觉的走到了钟楼脚下,扶着墙,一拐一拐的爬上了许久不上的高楼。
回到芜蔓居,懿泽的脸上依旧是火辣辣的,她静静坐着,脑海中又浮现起方才山崖边的一幕又一幕。
她想起绵亿在最恐惧时叫的那声“娘”,却是叫胡嫱的。她也想起永琪说的“我很爱她,生当同衾,死当同穴,天上人间,永不相离”,也是说的胡嫱。
她苦笑着,她的丈夫已然只认可胡嫱这一个妻子,她的儿子已然也只认得胡嫱这一个母亲。在婚姻的岁月里,还有什么比这更悲哀?那么她算什么呢?阻碍他们一家团圆的绊脚石?恨不能躲开的瘟神?
正在出神中,她听到了门被推开的声音。
懿泽回头,看到是玥鸢进来了,后面还跟着金钿。金钿嘴里嘟嘟囔囔的,一直在试图把玥鸢往外推。
玥鸢甩开了金钿,跑到懿泽身旁,道:“我知道这里现在已经不欢迎我了,我来,只想问格格一句话,我听说你拿绵亿的命来威胁王爷,他们才回来,是不是真的?”
懿泽没有回答。
金钿愣住了。
“虎毒不食子,你真敢把自己的亲生骨肉悬在山崖边上,你就不怕失手,把他给摔下去吗?”玥鸢望着懿泽,深感痛心,摇头叹道:“格格,当年你对绵脩那么那么的用心,看他生病的时候,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金钿被玥鸢说的话惊呆了,完全忘了自己刚才想要撵玥鸢出去的心思。
懿泽冷笑一声,淡淡的问:“看来,你是赞同胡嫱勾引了我的丈夫,拐带我的儿子了?我是不是还应该祝福他们?”
“我知道,胡格格的出现,伤害了你太多!当初,也是因为看不惯她勾引王爷的行径,我才会主动请求来服侍你!可是,今夕不同往日,是你先不要绵亿的,胡格格只是捡回去了一个被你抛弃的孩子,而且像宝贝一样疼爱着。说句不中听的话,她比你有资格做这孩子的母亲!”玥鸢说着话,那种愤怒的气息自内向外的弥漫着,继续指责道:“至于王爷,我想你不会不清楚,我们每个人都劝了你不知道多少次!甚至是低声下气的求你!说是夫妻,你有把他当成你的丈夫吗?他病了的这几个月,你去看过一眼吗?关心过一句吗?你总是用最无情的方式去寒他的心!而胡格格衣不解带的伺候着,她对王爷的好,几乎已经到了废寝忘食、舍生忘死的程度!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胡格格顶替了你在王爷心中的位置,那再正常不过了!连我们这些做下人的都觉得,只有胡格格才配做王爷的妻子!”
“她比我有资格做绵亿的母亲,也比我有资格做永琪的妻子。你的意思,我听明白了。”懿泽淡然的点点头,好似只是对玥鸢的话做了一个总结。
玥鸢看到懿泽这般态度,更感到可气,质问道:“你明白了?你明白还为什么要逼他们回来?你只看到了他们要私奔,你不知道他们是要去四处求医吗?王爷已经病了太久了,这样拖下去,你是要让他等死吗?你为什么不帮王爷去求医?你为什么不成全他们这点可怜的心愿?”
懿泽半信半疑,质疑道:“他真的病得有那么重吗?”
“格格觉得我在开玩笑吗?”玥鸢顿时感到哭笑不得,道:“凡是在紫薇寒舍伺候过的人都知道,王爷的腿,肿的不忍直视,他时不时就会发烧,动不动就陷入昏迷,失去意识,他没有食欲,越来越瘦,他常常有气无力,连基本生活都不能自理,有时甚至连说话都上气不接下气,他有多少次腿疼的死去活来!格格你现在却问我,他的病真的有那么重吗?你知道为什么大家都清楚的事实,你却还在起伏不定的怀疑是‘苦肉计’吗?因为你不去看他!因为你从不近身伺候他!所以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听什么都像听天书一样!”
说到最后几句话,玥鸢几乎要咆哮起来。
懿泽从不曾见过玥鸢这个样子,心中默默相信了玥鸢的话,她觉得,她可能真的不清楚,永琪是真的病得很严重。
“你以为王爷为什么要走呢?太医院已经有人下狱了!皇上扬言,治不好要拆了太医院!王爷不愿意连累别人,所以他想离开,他想要去四处求医,这样,他也多一份生存的希望!我不否认,胡格格必然有她的私心,她是真心爱王爷,所以她想独霸王爷,但前提是,王爷得活着啊!”玥鸢说着,泪水无声的落下,她望着懿泽,深情的问:“你还记得你是王爷的发妻吗?有人想要救你的丈夫,还得给你下跪求情吗?你还拿亲生骨肉的命来威胁别人?你不觉得这可笑吗?你是不是已经成魔了?你到底是神还是魔?”
懿泽的眼角也泛起了泪光,却不肯让它轻易流出。她突然站了起来,拿起龙锡杖,走了出去。
金钿不解的问:“小姐,你要去哪?”
玥鸢也迷茫着,忽然害怕懿泽会想不开,忙推金钿道:“走!快跟上!”
金钿点点头,跟着玥鸢一起出去了,远远跟在懿泽身后。
永琪站在钟楼的最顶层,遥望远方,怀念着昔日的许多往事。他记得初见懿泽那一年,懿泽总是很倒霉,动不动就被牵扯到后宫的勾心斗角中,成为替罪羊。每次看到懿泽受伤、被冤枉的模样,他都于心不忍,于是,他总有一种想要保护她的冲动。他们新婚的岁月曾是那么美好,他们的感情是那样青涩、那样单纯,他们的生活曾经多么的甜蜜。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懿泽强势的一面暴露的越来越明显,她不再需要他的保护,她很独立独行,她甚至可以变成一个欺压别人的人。最可怕的是,她不再爱他,不再把他当成心爱的夫婿,而把他存在的价值仅仅视为工具。
他们曾经是最亲最亲的亲人,而今却成了最恨最恨的仇人。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钟楼最顶层悬挂的大钟很好看,它的圆盘上有两个会走动的指针。乾隆十分喜欢钟表,并把最喜欢的其中一个赏赐给了永琪,永琪为示感恩,把它悬挂在荣王府最高的地方。此后,这座楼就被王府的人称为钟楼。
永琪看着大钟上那两个相互追逐的指针,忽然有了一种幻想,这两根指针像不像一对夫妻?时而越走越近,时而越走越远,可无论怎么走,都还是围绕着一个中心,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永远”?
正胡思乱想着,永琪晃眼看到下面,像是懿泽走进了紫薇寒舍,走进了胡嫱正呆着的藤琴书屋。永琪不知何意,想下去一看究竟,于是又扶着墙,一点一点慢慢的下楼。
懿泽走进滕琴书屋,看到胡嫱和滢露正在逗着两个孩子玩耍。玥鸢、金钿都跟着懿泽到了书房门口,遇到了在门外站着的卓贵。
卓贵见到金钿,嬉笑着搭讪道:“你看看王爷,腿脚不好,还非要上钟楼,老半天才上去,就站了那么一会儿,又下来。估计这下来,也得好半天呢!”
胡嫱看到懿泽,很是意外,怯懦的问:“姐姐,你来了?”
懿泽道:“所有人都出去,我要跟胡格格单独谈谈。”
滢露看着胡嫱,胡嫱推着她说:“没事,你们都出去吧!”
于是,滢露带着孩子们走出,玥鸢、金钿、卓贵也都跟上,在院子里看着两个孩子玩耍。
这里,懿泽亲自把门杠上,然后走近胡嫱。
这个情景,让懿泽想起永琪带琅玦离京去云南那天,她也曾来到这个书房找胡嫱,当时胡嫱吓得浑身发抖,后退到无处可退。可今日的胡嫱,就静静的站着,等待懿泽的走来。
懿泽笑问:“你现在不害怕我了?”
胡嫱答道:“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最多只能伤害我一个,王爷和孩子们都不会有危险,我有什么好害怕的?”
“这么为他们着想?你倒真像一个贤妻良母!”懿泽冷冷的笑着,笑容中满是挖苦之意。
胡嫱的态度倒很平常,轻轻回应道:“你曾经也是一个贤妻良母。”
懿泽的笑容消失了,换了一种仇视的目光,问:“所以你就把我变成了一个魔鬼,然后取代我成为贤妻良母了?”
胡嫱不能对答,低下了头。
懿泽往前走了几步,走过了胡嫱身边,坐在了旁近的椅子上,又说:“我想问你几个问题。你介入我们,挑拨我们之间的感情,是被指使的,还是你的本意?”
胡嫱转过身,仍然面对懿泽,答道:“最初是被指使的,后来……我爱上了他,或许也有几分本意。”
懿泽冷笑了几声,又问:“上次你去找我,让碎渣子把膝盖以下伤的稀烂,是真心恕罪,还是演戏给永琪看?”
“都是。”胡嫱很坦然,她长叹一声,道:“其实,很多时候,我是希望你们和好的,虽然,我也不舍得把他还给你。在我哥哥死了之后,我知道你无论如何都不肯原谅他,后来不多久,他就得了这个闹心的病,我无法说服你关心他,又不忍心看着他饱受感情和病痛的折磨,只能取代你去呵护他。你执意要他留在京城,我却深知他在京城必不长寿,那么我要救他,就只能让他看不惯你、仇视你,让他觉得你在伤害我,我始终能忍。等到他对我的愧疚日益增重,而对你的仇恨渐次加深,终有一天,他就会做出离开你、选择我的决定。”
“这样,你不仅救了他,还能独霸他,一举两得,是吗?”
“是的。”
懿泽又冷笑了几声,叹道:“我不得不称赞你一句,好手段!你不仅赢得了我丈夫的心,做了我儿子的娘,连全府的下人都被你收拾的服服帖帖!你完全在他们身边、在他们心里取代了我,甚至超过了我。这样的你太厉害了,就算有两个我,也赢不了你。”
胡嫱虔诚的说:“如果你愿意,我们两个可以一起……”
“我不愿意!”懿泽强势的打断了胡嫱的话,冷漠的说:“我告诉过你,我的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他的身边,有你没我,有我没你!这个地方也是,它只能有一个女主人!”
胡嫱无奈的沉默着。
懿泽又冷笑道:“当有人说我是魔鬼的时候,我真的很怀疑自己是不是魔鬼!我也想不明白,到底是你毁了我,还是我毁了你?但有一点,我想的很明白,那就是,我们两个是不能同时存在的!”
听到这句,胡嫱的心中开始有了一丝害怕,弱弱的问:“你想怎样?”
懿泽答道:“我要与你决斗。”
胡嫱又问:“斗什么?”
懿泽淡淡一笑,道:“论武力,你没办法跟我斗;论心计,我没办法跟你斗。总得找个能较量的东西,我们就来斗一斗毅力吧,看看谁能为自己心中想要的坚持到最后!”
胡嫱不太明白,纳闷的看着懿泽。
懿泽站起,将龙锡杖放在她们两个的中间,又对胡嫱说:“你在永琪面前承认了你是刺杀的奸细,却没有告诉他幕后指使者是谁。而且你很聪明,含糊的概括了一大群人进去,让永琪不可能想到去追问。但我想知道的,只是那个将关于‘梦神’之事告诉你的人,只可惜,你无论如何都不肯说。”
胡嫱答道:“你现在问我,我还是不会说的。”
懿泽点点头,她知道逼问无用,也只能放弃逼问了。
永琪终于下了钟楼,走到了卓贵等人的身边,问:“懿泽和胡嫱是不是都在屋里?”
卓贵答道:“在里面呢!不知道做什么!门关的好严实!”
永琪忙一拐一拐的走到了藤琴书屋门前,听到了懿泽的声音:“你只知道我是梦神,知道梦神可以潜入梦境、控制梦境,知道头发可以连接不同人的梦境,你应该还不知道梦的最高境界——白日梦吧?”
“白日梦?”胡嫱很好奇,问:“那是什么意思?是白天才能做的梦吗?”
“你猜的很对!”懿泽举起龙锡杖,指着缺眼的一侧说:“你看这根锡杖,它是龙骨所化,本来是天衣无缝的,却偏偏少了一只眼睛,所以就有缝了。我们就从这缝里进去,就是白日梦了。我们就到这里面去对决,如何?”
胡嫱对着龙锡杖看了又看,心里怕怕的。
懿泽却十分平静的说:“如果我死了,你就可以带着永琪私奔,我相信你会把我的儿子绵亿抚养成人;如果你死了,我也会带着他四处求医,但治好之后,我还是得带他回来,尽我所能的把他推上皇帝的宝座。当然,我也会把你的女儿玞婳抚养成人。”
胡嫱紧张的问:“你的意思是,白日梦里的对决,会有死的可能?”
“当然!”懿泽回答的很坦然,她回忆着前世听一个前辈所讲的白日梦,向胡嫱转述道:“无论是谁,一旦进入白日梦,就会被困在其中,即使是梦神也不能自主离开。一定要有人死在里面,这个梦才能破解!否则,进去的人永远都出不来!”
胡嫱吓得后退了一步。
永琪听到,也惊恐万分,准备推门而入,阻止此事,却忽然发现门早已被人在里面锁上了。他一时间想不来别的主意,只能撞门。
懿泽没有理会撞门声,又说:“我一向光明磊落,所以请你放心,这绝对是一场公平的决斗。无论你我之中谁死了,都是对另一个人的成全。怎么样?要跟我对决吗?”
胡嫱心想,如果他们三个人就这样在荣王府里无止无休的纠缠下去,迟早都要把永琪的病拖成不治之症,倒不如进去一试,无论是对谁的成全,至少都能救永琪。于是,胡嫱答道:“好,我去!”
永琪听到,更加用力的撞门。
懿泽便携着胡嫱的手,一起从缺失的龙眼处,进入了白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