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乾隆继位开始,苏文蔷便以纯嫔的位分成为了钟粹宫的主位,后来论资排辈晋升为纯妃、纯贵妃。她已经是后宫除了皇后以外身份最尊贵的人,但却依然与世无争,钟粹宫于是成为了后宫公认的最安静的地方。
但从这一夜开始,钟粹宫有一些不安静了。
居于钟粹宫偏殿的怡嫔柏瑶琴,如往常一样,熄了灯,一个人安静地入睡,可是刚刚躺下便觉得窗外好像有什么影子,一直在晃来晃去。
她心中不由得有些发憷,起身叫守夜的宫女:“水悦,你是不是在外面?”
水悦听见叫声,忙进屋来问:“娘娘有什么事?”
怡嫔很不安,有些疑惑地问:“外面只有你一人吗?”
水悦答道:“今晚守夜的只有奴婢,娘娘是有什么事传唤其他人吗?他们刚散了回去了,要不奴婢去叫他们来?”
“不必了。”怡嫔低头平静了一阵,又说:“你把灯点上,今夜就不必熄灯了。”
水悦将离床不远的灯点燃了,又退了出去。
怡嫔再次躺下,闭上眼睛试图入睡,却又隐隐听见外面有呜咽之声,她蒙上了头,呜咽的声音却更加清楚。
怡嫔不得不又将头露出来一看究竟,才刚露头,只见后窗突然大开,一阵冷风进来吹灭了蜡烛,怡嫔吓得大叫一声。
水悦提着灯笼,忙又进来,问:“娘娘怎么了?是做梦了吗?”
怡嫔愣了一会,问:“你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吗?”
水悦摇了摇头。
怡嫔看了看开着的窗户,想了一想,方才那呜咽之声大约是在后窗之外,而水悦在前门外站着,也许是听不到的。
水悦见后窗竟然是开着的,便以为是窗户没关好,惊扰了休息,就准备上前去关窗,怡嫔却突然阻止关窗。
只见怡嫔走下了床,拿过水悦手中的灯笼,走到后窗前,将灯笼伸出窗外,左右顾盼,没能看到一点人影。
水悦也很是好奇,也跟着怡嫔一起东张西望。
窗外没有人影,半点声响也无,实在让人纳闷,怡嫔心中更觉不安,她正百思不得其解,忽然听见背后有动静。
她们猛然回过头来,只见门外有个披头散发穿白衣的女子,眼角嘴角都流着血,那容貌、那体型,正是嘉贵妃。
怡嫔像是丢了魂一样,叫声震天,双眼一翻,晕倒在地,手里的灯笼也掉在了地上。
水悦也吓得叫出声来,又忙去喊怡嫔,再抬头时,门外已没有了踪影。
经历了这一夜,怡嫔害怕极了,她不敢入睡,害怕黑夜来临,甚至害怕独处,却又不敢声张,以至于后来一草一木的动静,都心跳加速。
同居于钟粹宫偏殿的柏常在、怡嫔的胞妹柏凝尘,闻讯前来探望。
只见怡嫔脸色很难看,眼望着窗外出神,眼圈发黑,脸色发白,满脸都是憔悴,躺在床上,像是生病了一样。
柏常在问:“要不要宣太医?”
怡嫔摇了摇头。
柏常在将宫女都遣散出去,对怡嫔说:“你又这样,不吃药也不吃饭,莫不是又想寻思死吗?你忘了你答应过的,你要为了我们保重。”
“为了我们的家族,我必须活着。可是,她们不会放过我的,吃药又如何?不吃又如何?不过是苟延残喘,活着也是行尸走肉,还不如早死,也免得日后连累你们。”怡嫔像是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或者说,她更渴望死去。
柏常在叹道:“你又开始自寻烦恼了。”
怡嫔听了这话,满面泪痕,甚至于有些恼怒,问:“我又何尝想如此?当年不愿进宫,偏偏被选了进来,既然来了,总该有一番作为,却偏偏成了别人手中的工具,又不能得宠,上不去,下不来,到了如今这般地步,如何是我自寻烦恼?”
柏常在道:“人各有命,你以为受命运捉弄,依我看来却不是。姐姐与我都是生在富贵人家,你没有见过,贫门小户是怎样缺衣少食?灾民为了一口吃的,可以拼命!宫中衣食无忧,又不需要自己耕织劳作,又有人伺候,却还有这么多人不知足!后宫的女人,要么痴情太甚,要么争抢心太重,其实,人生完全可以有另一种活法,不拘于情爱,不在乎名利,哪里见得就活不下去了?你若不是名利心重,怎么会被人利用?你若不是痴情太重,让人抓住把柄,又怎会被人胁迫做事?这不是自寻烦恼是什么?你要是肯听我的,不惹是非、不出风头、不漏底细,看什么麻烦还能找上你?”
虽然柏常在讲得头头是道,怡嫔听了却很是不悦,道:“和你一样,整日只是吃饭睡觉,连个盼头都没有,活着又有什么乐趣?”
柏常在笑了笑,问:“姐姐的盼头是什么?是与旧情人双宿双飞?还是皇上的恩宠?”
怡嫔答不出来。
柏氏姐妹都是被进献入宫的江南美女,当年都是由不得自己选择的。
只不过,姐姐入宫时已经有了心上人,妹妹却从未涉足情爱,两人的心境是不可能相同的。
怡嫔一度很苦恼,她既不能与旧爱相伴,又不得乾隆宠爱,只是百无聊赖地活着,了无生趣。
“这就是了,姐姐自己都已经不知道盼望什么了,还说什么活着的乐趣?谁说我的人生就没乐趣?不必为衣食张忙,不必为男人伤心,正好落得个清闲,或抚琴弈棋、或读书写字,怎么就不是人生乐趣?我最近刚画了一幅水墨画,不如拿来与姐姐一起欣赏解闷,如何?”柏常在说着,就站起要出去拿。
怡嫔仍然只是摇头,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
柏常在道:“姐姐若是执意如此,我就必须把这件事告诉皇后,请她为我们做主。”
“不能告诉皇后!”纯贵妃忽然从外面走了进来,向柏氏姐妹道:“不仅不能告诉皇后,任何人都不能说,这件事,只能烂在钟粹宫里。”
柏常在站起向纯贵妃行礼,怡嫔也赶紧从床上爬了出来跪拜。
纯贵妃走到她们姐妹二人面前,像是商量的语气,轻轻地笑道:“我想,你们不会看不出来,这是令妃的计谋。嘉贵妃刚死的时候,鬼魂怎么不显灵?偏偏到了现在,皇上开始怀疑令妃了,嘉贵妃就现身了?令妃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打草惊蛇,让宫里的谣言开始转变风向!你们要是被这件事所左右,岂不是正中下怀?”
怡嫔不敢反驳。
柏常在却道:“贵妃娘娘所言极是,只是,我姐姐身体自来怯弱,经不住这样折腾,忍一次也倒罢了,若是这样的事再发生一次,岂不活活要了她的命?况且宫里人多嘴杂,也不是只有我们姐妹口风紧就万无一失的。”
纯贵妃拉着柏常在的手,温和地笑道:“你的担心不无道理,我当然也明白。可是你们也知道,我虽然有个贵妃的名号,却人微言轻。万一哪天,宫里传出怡嫔害死嘉贵妃的谣言,我纵有心袒护,也无济于事。我知道你爱惜你姐姐,可她这病也不是从这件事起的,这一次,咱们就忍了吧,若真有下次,我亲自去求皇后娘娘做主,好吗?”
这些话,虽然是纯贵妃对柏氏姐妹的劝导,却别有深意。
纯贵妃再怎么出身不高,也毕竟已经是“贵妃”。柏氏姐妹的出身也不过与纯贵妃一般,且位份远不及纯贵妃,不忍又能如何?
正说话间,纯贵妃的侍女桃叶赶来,说是三阿哥来探望纯贵妃了。
纯贵妃已经有数月没有见过三阿哥了,听了十分惊喜,忙离开了怡嫔的屋子,匆匆赶回自己寝宫,却不见三阿哥踪影。
三阿哥永璋,是纯贵妃的第一个孩子,生下三阿哥的时候,苏文蔷还只是宝亲王府的一个侍妾格格。但那个时候,她很开心,每天看着自己的儿子,保护着他、照顾着他。
这个孩子,就是苏文蔷的一切。
可是,就在永璋出生后不久,雍正辞世,乾隆继位,苏文蔷虽然出身卑微,但母凭子贵,成为侍妾中位分最高的人,被册封为纯嫔,做了钟粹宫的主位。
因为有了名分,她反而必须要按照宫里的旧例,将永璋交于别人抚养。
当时的娴妃、也就是如今的皇后玊玉曾经求情,想让永璋留在苏文蔷身边,却被当时的金贵人、也就是后来的嘉贵妃金氏倒打一耙,不仅没能留住永璋,后来连见一面都难上加难。
苏文蔷每天想念儿子,以泪洗面,彻夜难眠,直到后来,渐渐习惯了没有永璋的日子。
可是四年后,金氏生下了四阿哥永珹,竟然被乾隆特准由金氏亲自抚养。
同样是皇子,三阿哥永璋只能被扔在冰冷的阿哥所,任凭奶娘照管,苏文蔷要花尽心思,才能探听到一点关于永璋的消息,多半还是不怎么好的消息。
但四阿哥永珹,却每天金奴银婢,从来没受过半分委屈。
从那之后,苏文蔷就恨死了金氏。
但又能怎么样呢?
金氏后来越来越得宠,生了一个又一个儿子,晋升为嘉贵妃,与苏文蔷平起平坐,事实上经常奚落苏氏,在人前显得比苏氏高贵多了。
现在的永璋,早已分府出宫,娶妻生子,获得了自由,可以自行探望母亲。
可是,成年后的永璋却与纯贵妃感情疏远,即使见面,也没多少话可谈,索性也就很少来见面。
每想到此处,纯贵妃就潸然泪下。
“三阿哥呢?”纯贵妃回到自己的寝宫,左右张望着,到处看不到永璋。
纯贵妃之女、四公主琅玦正在门前踢毽子,随口答道:“三哥听说额娘去看怡嫔娘娘了,就走了。”
纯贵妃脸上的惊喜,瞬间变成了失望,呆呆地问:“走了?就这么一点点时间,他为什么就不等我?”
琅玦摇了摇头,她从不考虑这些问题,只管玩自己的。
纯贵妃忙跑出钟粹宫,左右瞭望,只是看见一些巡逻的侍卫,寻不到永璋的半点踪迹。
纯贵妃咬着嘴唇,自言自语地念叨着:“我一年都未必能见到你一次,你为什么不等我?为什么不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