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泽料想永瑆这一下摔得不轻,她忍不住跑了过去,扶住永瑆,关心道:“你怎么样?要不要紧?”
永瑆摇了摇头,慢慢地扶着地跪好,向乾隆磕头,认错道:“皇阿玛息怒,儿臣只是一时好奇,儿臣真的没听到什么!”
其实,永瑆的确过来没多久,养心殿也不是好偷听的地方,只是在毛团去搬椅子时,他隐约觉得是懿泽在屋里,才近前来听了一句,不想正好听到乾隆那句“新君即位之日,便是你的死期”,惊了一下,才碰到了门,发出了响声。
乾隆也猜得到,永瑆是因为懿泽才会偷听的,他看了看永瑆一身的伤,浑身上下没一处好地方,还吓得打哆嗦,就没再计较。
但乾隆面上仍是冷冷的,向永瑆道:“你来了也好,若不是你伤着,朕本来也要召见你。朕已经决定,为十五阿哥更名,即日起册立为皇太子,封你为成亲王,你意下如何?”
永瑆听了,似有那么点小失落,但又不敢表现出来,只好答道:“皇阿玛自有圣裁,儿臣……应当尽心尽力,辅佐十五弟。”
“你能这么想,最好!”乾隆哼了一声,神秘地笑着,道:“你今天既然亲口说了,他日便不可有不臣之心,别让朕还得提防着你!”
“儿臣不敢!”永瑆心里闷闷的,想着乾隆对懿泽说的那句“新君即位之日,便是你的死期”,而懿泽却谢恩,怎么想,都觉得里面有文章。
他忽又想起,已经许久没见过永琰,更觉得这里有玄机,便向乾隆道:“说起来,儿臣许久都没有见过十五弟了,也不知他好不好。”
乾隆抬头,目光扫过永瑆,道:“你十五弟正在用功读书,每日功课都很满,无暇见人,你很想见他吗?”
永瑆感觉得出,乾隆是不想让他见永琰的,仔细琢磨着,似乎明白了,便笑答道:“读书是正事,也是大事,儿臣岂能打搅?等十五弟的书读完了,儿臣再见也不迟!”
乾隆点点头,又对懿泽说:“你原本是永琪的侧福晋,又是绵亿的母亲,朕就恢复你侧福晋的名分,来日新君即位后,朕会封绵亿为荣郡王,你就是荣王太妃了!”
懿泽又谢恩。
吩咐完毕,乾隆便叫懿泽和永瑆都退下。
他们二人从养心殿走出,毛团就又引着另一个小丫鬟进去了。
懿泽迎面看到了一眼,恍惚觉得,那丫鬟有些眼熟,像是在琅岫身边见过的侍女。
她走得慢了些,侧耳凝神,似乎听到,那小丫鬟在向乾隆禀报琅岫的病,似乎是病得更加严重了。
懿泽猛然想起,孟冬曾说过,可以帮琅岫调理旧症,是有把握医治的。可惜,如今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懿泽和永瑆一同走到养心殿的院落外,永瑆依然拄着拐棍,两人都低着头走路,沉默不语,气氛怪怪的。
在月华门外的夹道上,永瑆先开了口,问:“等十五弟的‘书’读完了,是不是……你就该离开了?”
懿泽抬起了头,看着永瑆眼角的浅浅忧伤,无奈地轻轻一笑,问:“你都知道了?”
永瑆答道:“我不知道,只是猜到了一些不该去猜的事……”
懿泽又低头浅笑,她想,以永瑆的聪慧,大约也没有几件事是猜不到的。
永瑆长叹一声,道:“我千金散尽,差点一命呜呼,所求的,也不过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没想到,到头来,你还是不能活。”
懿泽安慰一般地笑道:“人活一世,终究是要死的。再说了,十五阿哥的‘书’,也不是一下子就读完的,我也还有些日子可活,你也不算白忙活。”
“但你的这些日子,还是与我毫无关系。”永瑆停住了脚步,拄着拐棍,看着懿泽,笑着,笑得很苦。
懿泽也停住脚步,与永瑆相对而站,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永瑆似笑非笑地说了句:“我后悔了。”
懿泽不解,问:“后悔什么?”
“后悔那晚,没有接受你的‘报答’,现在,我对于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如果我再跟你索要‘报答’,你是不是准备过河拆桥?”永瑆看着懿泽发笑,笑容中,透露着一丝阴险。
懿泽愣住了,她没想到永瑆会这么说,顿时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永瑆突然大笑起来,笑道:“瞧把五嫂给吓得,我跟你开玩笑呢!”
懿泽也只好附和一般地笑了笑,却感到浑身不自在,道:“真的很谢谢你,十一弟。”
“五嫂客气了,我倒要感谢五嫂。我这么些年,名声不太好,想逞英雄,连孩子们都把我当‘狗熊’,这次,托五嫂的福,让我当了一回真正的英雄,我以后在儿子们面前,总算是有点谈资了!”永瑆说着,又展现出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像从前那样。
懿泽默默感动着,她知道,永瑆的这几句话,其实就跟孟冬遗言中的“彼此成全”是一样的,都是要消灭她的负罪感。
永瑆又笑着问:“对了,那个……我的马车,今天停在了乾清门外头,不知道我们顺不顺路?”
懿泽会意,于是配合着笑道:“我的马车,一向都是走神武门的,还真是不巧。”
“不顺路,那就各走各的吧!”永瑆笑了笑,那笑容是那样心塞,轻轻道了声:“五嫂保重!”
懿泽也点点头,道:“十一弟也珍重。”
夹道的风,吹动着懿泽的头发,掀起着永瑆的衣摆。
他们相视一笑,永瑆转身向右,向乾清门方向走去。懿泽转身向左,向神武门走去。
永瑆心如明镜,既然不可能相伴终老,不如相忘于江湖,绝不愿藕断丝连地牵扯不清。
这辈子,他们也就只是“五嫂”和“十一弟”的关系,在他小时候就已经是了,这种关系从没有改变过,以后也不会变。
懿泽依然心怀愧疚,但她再也不会像当年一样,被负罪感左右人生抉择了。
她知道她要的是什么,也知道她应该做什么。如果不能给与,就不要留下丝毫的余地,断得干干净净,不然,对自己、对别人,都是一种伤害。
彼此向背拉开距离,永瑆忍不住又回头,他看到懿泽正在远去的背影,眼泪无声地滑落。
从没有开始,何以谈结束?
就算他寄希望于来生,也知道她已经来生有约,相遇也不过是重复今生注定的遗憾。
如此,他只愿来生,再也不要遇见。他又转了回去,继续往前走,发誓再也不回头。
渐行渐远,懿泽也回头了一次,她看到永瑆的背影已经变得渺小,拄着拐杖,走得很辛苦。
她是带着神族使命来到人间的,曾以为,人间不过是一个棋盘,置身其中方知,棋局无情,人间有情。
这个棋盘,正是世间最美好的地方。
只可惜,懿泽的这辈子,却为了下好这盘无情无义的棋,伤害了太多有情有义的人。
在随后的岁月中,懿泽都专注地忙于一件事,就是照顾家中的绵亿,悉心地教会他应学的一切,从不厌倦,永远都是那么的有耐心。
玞婳看在眼里,感动又羡慕,时不时地也凑过来,懿泽也一样真诚地对待玞婳,与对待亲生孩子的方式一般无二。
多年的朝夕相处,他们之间建立了深刻的感情和信任,像真正的一家人。
绵亿以为,懿泽就是他的亲娘,玞婳也渐渐在懿泽身上找到了母爱的感觉,而懿泽也似乎弥补了曾经缺席了十几年的为母之责、偿还了胡嫱曾替她照顾孩子的恩情。
在这份母子之情、母女之情中,懿泽重新收获了生命应有的喜悦,也以身作则地体会着圣贤书上“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的真正内涵。
懿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荣王府中照顾绵亿、玞婳的衣食起居。
玞婳出嫁后,也总惦记着回来看望懿泽和绵亿,若不能见时,也会书信往来。
闲来之时,懿泽也会读书、练字、习武,或者和下人们一起喂鸡鸭、下厨房、侍弄花草,她觉得,府里的每一个下人,都有他们的可爱之处。
有人需要帮助的时候,懿泽也还是一如既往,尽力伸出援手。
懿泽终于把生活过成了永琪向往的样子:不再为了使命去违心做事,在平凡中努力,与人为善,用自己真诚的心、勤劳的双手,去做一个合格的母亲。
荣王府早已不似从前那般备受瞩目,却比往昔任何时候都岁月静好,只是没有了荣亲王永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