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界有九大上古神系,每一神系都有自己的秘辛传闻,但幻族的犹为多,我自小被寄养在寒山,幻族几近灭族,遗留下的也是隐姓埋名,就连丹棱,我的祖父,在九重天上也少有人知晓他的幻族身份。
寒族却是不一样,端灵是除云游不知去向的景渊上神外唯一一个非天族的上神,天族对于寒族的信任可见一斑,最重要的是端灵上神对我甚好,问无不知,教导我的时间甚至胜过他新近出生的女儿。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端灵上神一直都是我最崇敬的人,我甚至一度怀疑我会抛弃幻族身份,以寒族的身份的活下去。
直到端灵上神将幻族的炼药秘籍和家族政务一件件交给我,我才知道血脉永远不可自欺。
端灵传授的阵法术数,我向来学得缓慢,但关于制毒炼药,无需端灵提点,我进步神速。
上神素来严苛,能得到端灵的夸赞和肯定,我自然欣喜,却也不禁心生苦涩,我明白我将继续继承幻族的命运,永远活于阴暗。
如果品行持重,受人尊崇的端灵上神是自己的父亲,那又该是怎样的一种命运?
我开始好奇端灵之女,晏和。
同住于寒山神殿,我在外殿,晏和在内殿,却是从来没有遇见过。
刚开始时,总以为是端灵严苛忌讳男女之别,但时日一久,却发现端倪,端灵似乎不希望我见到晏和,为了保全藏声匿迹的我吗?还是保护传闻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我不知道。
我阵法结界术向来薄弱,却为了攻破寒山结界术,夜夜勤学苦练,终于扯开了一道裂缝,我掩了声息潜入内殿,却看见有女子正执剑翩翩起舞。
恰逢初春时分,寒山白梅开得尤盛,簌簌寒梅随剑气落下,回首间挥剑寒气尤甚,整个寒山都落着细细雨丝,唯独年幼的白裳公主脚下遍地冰霜残迹。
听闻晏和才一二百来岁,此时的剑术与术法,却是远超于我,想起端灵平日的教导,我不禁羞愧。
但晏和脸上似也有愁色,不像是为了修为上的进取,而是…在嫌剑招太过凌厉?
我不觉在旁痴看,只觉晏和的剑法一遍一遍地演练,却是一遍一遍地温柔婉转,到最后已是杀意全无,剑招变成了剑舞,才肯停剑罢手,抖落身上冰霜。
我看着欢快回殿的身影,不觉摇头感叹,果然还是小孩心性。
转身欲回殿,却撞上高大身影,来人堵住我去路,背负双翼,魔气森然,显然修为远高出我。
“你喜欢晏和吗?”绝对的实力压制下,对方斜眼睥睨着我,满是高傲与不屑。
“…我、我也不知道。”我颤抖着给出答案,却是实话,的确,我对晏和的感觉太过复杂,我一时分不清是嫉妒还是爱慕。
“你最好不要让我看见再有下一次。”
黑衣男子提起我的衣领,转瞬之间,我已置身于外殿住所。
衣领上仍有魔气残留,我不禁深吸一口气。
每一家族都有自己的秘辛传闻,寒族的秘辛或许就是与魔族的牵扯。
我对晏和的好奇至此为止,此日之后,我倍加刻苦。
雪裳女子剑舞的身影却在我脑中徘徊不去,我索性照着晏和的模样,做了傀儡,聊以慰藉,却又害怕被端灵发现,只能藏至凡间。
时岁变迁,百年更替,明族、修族、剑族…一个一个神系覆灭,寒山却与世隔绝,独善其身。
直到三道天雷劈向内殿,晏和飞升。
我不禁苦笑:日练,夜练,还是让晏和赶在自己面前先飞了升。
也是这天深夜,神情严肃的端灵上神让我离开寒山,我明白端灵的意思,纵然寒山再无心权位,一脉神系里出了两位上神,对于天族自然是个威胁。
想起雪日惊鸿剑舞,却终究是不舍,飞升庆宴,我持剑自献一舞,端灵却是认出易容的我,脸色铁青,正僵持着,晏和却是掀帘而出:
“此为晏和自酿的薄酒,名唤冷情,取寒山雪莲冬霜与梅花秋露制成,还请神君饮尽此杯,聊谢神君美意。”
我接盏饮尽此酒,寒酒苦涩入喉,我心中却觉庆幸,若能以此事彰显寒族不欲与人结交之意,倒也算我帮了寒族一回。
果然,宴会过半时,天族赐下了天后凤簪——不论寒族如何,晏和却是保住了。
趁夜,我离开了寒山。
听端灵说,幻族宗祠是在南淮,我亦欲赶往南淮。
谁料在途中,却遇到一红裙女子骑着炽焰犀牛而来,烈焰艳火,华服雍容,雪白玉足挂着一串金铃作响,额间一枚天族朱砂更是显得气度不凡。
“本殿是炽丽殿云澜,敢问道友,寒山方向何处?”
“在此地往西处,只是澜殿下来晚了,晏和公主的飞升宴已在昨夜结束了,端灵上神平日里不会外客。”
我谦和行礼,一如端灵平日教导。
“可恶!都怪天门关那些…我回去定要好好…”
得知来迟的红裳女子咬牙切齿,性情尽露,倒也可爱,我不禁想起久居寒山神殿的小殿下说话时似乎也是如此的神色生动。
的确,寒族小殿下与天族三公主,都是久居高位,被人庇护,不必像自己步步为营,小心谨慎。
“…道友是何人,为何本殿从来没见过?”
思量间,趾高气扬的天族公主竟对自己起了好奇心,我抬眼正对上云澜探究的眼神,竟然起了结识之意,明知道危险如深渊,明知道凶险如猛兽,我缓缓报出真名。
“在下,幻族玄切。”
没有惊讶和质疑,云澜的眼中焕发出了惊喜之色。
云澜问我要的是一种神不知鬼不觉的香药,能让一代魔神也无察觉,置之死地是最好,废去修为和心性也未尝不可。
“我要杀了微生迟这魔头,要建功立业,留名千古,也要天族那些道貌岸然,一天到晚追着权势走的家伙看看我云澜也不是没用的!”
云澜一路送我至梦柯镇,我也默默点头应下云澜之请,转头却给端灵写了信——寒山毗邻魔界,那日我见到的能随意进出寒山神殿的魔族男子,除微生迟外,我再想不到旁人,若是给微生迟用了药,恐会波及寒山,况且云澜对微生迟有杀心,此事也该尽早告诉端灵,也好做个准备。
未曾想,端灵很快回信,要我用纵魄散,只是将云澜动手的时间告诉他。
纵魄散是幻族世代秘传之药,端灵深得幻族信任,又看着我炼香制药,知道纵魄散并不奇怪,但要用纵魄散最多是能让人心智发狂,走火入魔,却伤不了性命。对微生迟用纵魄散,并非万全之策。
不过纵魄散也算符合云澜神不知鬼不觉的要求——取用的样样皆是补药珍草,若是调配得宜不失为一味进补的好药,因而再熟悉药性的人也不会起疑。
虽有疑问,但我素来信任端灵,如实从令。
却在一月后得到微生迟发狂,屠尽寒族,仅留外出的晏和一人存活的消息。
是巧合吗?还是端灵…
我不敢细想。
梦柯镇虽曾为幻族封地,但去今千年之远,遗迹全无,常年居于寂静寒山,我着实不习惯镇中吵嚷的百姓。
夜深,百姓酣梦正甜,临空六芒水阵落下,泛起些许惊叫挣扎,但大多数却在睡梦中丧命,以梦柯镇百姓性命为引,汇了风水之气以助修行。
这就是幻族的手段,残忍致斯,我不知道端灵若还在世,会如何责骂我,但这也是端灵告诉我的飞升之法——千年来,三界各地灵力都单薄,要飞升上神,必须以结界汇聚灵气,然后一朝打破,三日内,趁着灵气如流时一鼓作气飞升。
寒山修行三百年,终究是我的一场梦,世人惧怕幻族不是没有道理,但我终究是按着寒山神殿的规格建了水下神殿,大概是蛇蝎也会沉浸做正人君子的美梦。
水下神宫落成后的第一个客人是微生迟,他冷脸询问我纵魄散,我只拿出端灵的书信,至此我也才知道微生迟是端灵教导长大。
我忍不住轻笑出声,要是众人知道寒山小殿下是与暴戾恣睢的魔神,恶贯满盈的幻族同一个人教导培养起来的,九重天上还会以为晏和不谙世事吗?
云澜却日渐信任我,时常到水下神宫看我。
“玄切,玄切,有没有一种让神君服了就能爱上我的药呀?”
我的手一顿,笑容却是不停。
“九重天哪位神君何德何能,可以叫我们堂堂三公主如此痴心缠绵?”
“颜绝啊,修族颜绝啊,你不知道…”
云澜提到颜绝眼神就发光,我知道这种光,爱一个人就会有这种精魂气,那我有吗?我不知道,我看不见自己的心,幻境迷药,最是惑乱人心,制药造境者首先要抛却的就是自己的心。
当年微生迟问我,喜欢晏和吗?我不知道。
现在我问自己,喜欢云澜吗?我还是不知道。
身着雪裳的清冷神女,裙带翩跹,行动之间水流勾勒出纤细腰身,格外迷人。
我在水下神殿静静看着,心思浮动。
寒山一别,梦柯镇再见到晏和时,她已是神力全无,大概世事变迁就是如此之难测。
假名,拥抱,亲吻,我捉弄着以往半步都不能靠近的小殿下,起了怜惜之意,却在她摘下锁灵珠恢复灵力时,防备骤起,昔日嫉妒之心再起。
明明端灵教导我的时间还比陪伴晏和的长,明明我已经日夜勤学修炼,为什么,晏和还是先我一步飞升?
血脉?天赋?既然出身已决定一切,那又要我做什么努力?
晏和却把融气丹交给我,看着眼前乖巧的女子,我不禁失笑,端灵将晏和保护得太好了,她根本不知道眼前这个号称跟她同受父君教导长大的陌生神君会对她做什么,也许我会戴着友善的假面具微笑,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用药,让传闻中千秋绝色的小殿下私藏起来,独成为我一人的俘虏,但我却没有,我伸手揽过晏和,送她出了神殿,临行前还悄悄换掉了那盒有问题的膏药。
我搞不懂我的心。
但我明白嫉妒才是阻碍我飞升的心魔。
晏和走后,我如愿飞升,来到九重天。
见到了许久不见的丹棱,见到了常常相见的云澜,也见到了传闻中的…颜绝。
云澜爱颜绝,但颜绝却不爱云澜,颜绝看云澜时,眼中并没有那种光。
丹棱年岁已大,不再愿引起天庭动荡,我却仍然按着幻族的计划行事,天族害得幻族徒留我与祖父苟且存活,比不得其它神族崇尚君子之风,幻族报复心切。更何况,端灵于我如父如师,对天族亦是恭敬有礼,到头来仍然落得如此下场,可见一味臣服也并非良策。
丹棱默许了我的所作所为。
一手医术和一个上神身份,让我在这势利的九重天左右逢源,帝后寻我要精进修为之药,云汲找我要忘情之药,云澜找我要飞升之药…
我一一应承,暗地里悄悄动了手脚。
天族覆灭那日来临时,我回了寒山,跪了寒族的祠堂一整夜,也算替端灵报了仇。
再回九重天,见到的却是云澜的尸体,胸膛间尤见魔剑气息。
至此,我才发现自己的心意。
微生迟!
我拔剑冲向昔日合作之人,我知道此事不能怨他,理智却再也控制不住情绪。
再之后,晏和被失忆的云汲误认为魔女,背后偷袭,云汲与云泓决战月下坡,共争帝位…
天族权位更替,三界政事,我都已无心再管,只修了茅屋一处,为云澜专心守陵。
冬去春来二月末,细雨霏霏,我持伞呆立山间。
白梅簌簌,一如晏和挥袖间落下的冷雪霜寒,桃花明艳,又似云澜展颜时露出的明媚笑容。
袅袅花香来袭,我不自觉抬头,看着疏影横斜间忽走出一个粉裳女子:
“听人说,你就是玄切?”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