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最惊艳的还要数那洁白如雪的梨花，茂密的梨树林已然开满了花，微风吹过的时候，花瓣便飘落下来。

　　和那个时候一样，坐在马车里的唐烜这么想着。

　　马车停在林子外面，唐烜从车上走下来，转头对着随行的小厮说：“我自己进去，你们不必跟来。”小厮应了声是，牵着马要将车拉走，却被车上另一个人喊住了。

　　从车上下来一个女子，藕粉色的衣裙随着她的动作摆动，娇嫩如十六岁的女儿家。女子任由裙摆蹭着地面上的花瓣，走到唐烜面前站定，福了福身，道：“将军，妾身随您一起进去吧。”唐烜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却还是轻柔的拉起女子的手，虚扶着她的腰身，道：“林子里风大，你有了身子，就别跟我进去吹风了，回客栈等着我，好吗，悠然。”

　　曾经的叶府二小姐叶悠然，现如今的将军府夫人，她听了唐烜这番话，却仍然固执的要跟着一起进去，唐烜拗不过她，转身对着林子深深地拱了拱手，小声道：“我知道你一定不愿意见她，只是她固执的要命，我也没办法。便委屈你收留她在屋外一小会儿吧。”

　　唐烜唤来一个丫鬟，给叶悠然披了一件披风，这才带着她走进了树林。林子很大，叶悠然走的慢慢悠悠，唐烜也不着急，一路走，一路回想起那日的初见。

　　走到一棵梨树旁，唐烜记得就是在此处遇见了那要他性命的猫妖，在前面那棵树旁，尊者从天而降，顷刻间便救了他的性命，继续往前走，唐烜记得他虚弱的扶着树干，慢吞吞的往林子里的小屋挪着步子。

　　面前是那个熟悉又陌生的院子，自从五年前唐烜亲手将叶晓竹的尸体埋在这里的后院后，他就再也没来过，只是每年都差人祭奠。

　　唐烜轻柔的用手指拍去门环上的灰尘，轻轻将门推开，走进去。

　　一切都和那天一样，只是少了那个被猫妖挟持，软着身子跌落在地的女孩，还有那个浑身杀气的尊者。

　　唐烜走进去，从耳房搬了一个椅子出来，用手绢将椅子擦干净，扶着叶悠然坐下，说：“你且在这等我一会，不要随意四处走动，小心你的身子。”唐烜这番话说的全是些关怀的词，叶悠然却从中听出了一些警告的意味。

　　她垂下脑袋，神色有些暗淡，低低的应了一声“是”。

　　唐烜一路走到了后院，在一座矮坟前坐下来，从袖中拿出一块干净的帕子，轻轻地擦拭着木碑，一边擦一边低声说着话：“这几年京中变数太多，没有来看你，你不会怪我吧。”唐烜收起帕子，将从路上折下的梨花枝放在墓前，说道：“自五年前你走后，我便离开边境回了京都，短短两年时间太子被废，五皇子和七皇子争夺太子之位，父亲拥护七皇子，我被卷入朝堂争斗，我本想顺了父亲的意，却没想到在京都遇见了宋辙，如今的陛下遇事冷静，城府极深，深谙为君之道，也难怪宋辙会投靠他，如今苏老爷也被大赦。只是新帝登基，唐家除我这一户外流放的流放，发买的发买了，该杀的一个也没赦免，如今也只剩我孤零零的守着将军府。”

　　唐烜说着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若是你在就好了，府里没有边境的风沙，也看不见满地的死尸，还有上上下下几十个人伺候着，你也不必每日早起做羹汤。不过，你走之后，再也没人早起替我做羹汤了，府里的厨子也做不出你的味道。”

　　“前些日子，陛下说要封我一个侯爵，我手握重兵，陛下还要赐我侯爵，想必是开始忌惮我，我索性归还了兵权，一路南下游玩，我心愿已了，原本这世间没什么我值得留恋的，只是记起你说想看看人间各处，你不在了，我便替你看看。”

　　唐烜絮絮叨叨的在叶晓竹的坟前念叨个没完，像是要将这些年没处说的话都说出来。

　　前院，叶悠然扶着桌子站起来，慢慢的看着这院子里的摆设，喃喃道：“幸好，你还有栖身之所。”她走到院子里的梨树下驻足，笑了笑：“从前只知你爱艳丽的木棉，却不知后来你爱这清冷的梨花。姐姐，为什么我总是比你慢一步。”

　　叶悠然本想伸手去折树上的梨花，却没想到吹来一阵风，将那梨树枝吹得高了些，使她无法触碰，叶悠然悻悻地收回手，将手放在树干上，道：“连这花枝你也不许我碰吗？到底是你抢了我的东西，还是我抢了你的东西，如今你还分得清吗？若是当年我没有偷偷丢下你，父亲何时才会注意到还有我这个女儿，若是当年我没有偷偷丢下你，也许我不会如今还生活在你的阴影之下。”

　　“究竟是谁错了，姐姐，我该怎么才能摆脱你啊，我已经很努力了，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慢你一步啊。”叶悠然说着，眼里蓄了泪水，她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转身冲着后院的方向福了福身，说道：“将军，妾身有些不适，先行告退了。”

　　后院的唐烜自然是听不见的，但是叶悠然不在乎，她知道，就算唐烜出来看不见她，也不会心急如焚。叶悠然弯腰捡起一片落花，放入衣袖中，转身离开了。

　　唐烜还在叶晓竹的坟前说着话，完全没意识到前院的动静，他又回忆起往事来，眼角眉梢都带上了笑：“我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浑身是血的扒着门框，你被猫妖挟持，却一点没掉眼泪，后来你替我遮住眼前刺目的光芒，我心里想，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坚强又温柔的女子。”唐烜又记起那日被赤鸟追杀的时候：“说起来惭愧，明明你为了救我豁出性命去，那个时候的我却还犹犹豫豫，不肯为你放手一搏。也幸好，我最后保住了你的性命，也许是看中这一点，尊者才让我又苟延残喘着么些岁月，只可惜你没挺过边关的那些日子。”

　　唐烜忽然整个人都卸下了力气，浑身带着疲倦的意味，垂着脑袋：“我还记得那日我出城门时，你一身红衣站在城墙上为我送行，漫天的风沙也没有吹动你的身躯，那个时候我忽然想到前朝的一位女将军，也是姓叶，那天的你就像是浴血的将军，站在边境的风沙中，坚定的看着我，那个时候我感觉，此战必胜。只可惜，打了胜仗，我却把你弄丢了。”

　　唐烜将脑袋埋在怀里，双手捂着脸不说话，他蜷缩起来任由初春的风渗进衣服，刮着皮肉，最后拉着骨头打颤。

　　唐烜再也没说出一句话来，他把自己的魂魄都葬在了叶晓竹的墓旁，然后只剩下一具完整的皮肉，晃晃悠悠的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