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芷呆坐了好久,一言不发,眼睛呆呆地张着,目光涣散,殿内的仙婢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跑出去找悠宁,殿内跪着的天兵身子僵住,却还是一点都不敢动。
沧芷终于轻轻吐出一口气,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嘴唇微微张开,似乎要说话,身边的仙婢急忙凑上去听,沧芷的声音细若蚊虫:“去请王将军和郡主来。”
仙婢领了命,急忙小跑着出去找人,刚出门便遇见了叶姝和悠宁,叶姝拉住她问道:“你干什么去?”仙婢福了福身,解释道:“陛下让我去请您和王将军。”“王将军?”叶姝心中疑惑,却立刻反应过来,对那仙婢道:“让王将军带上一队天兵来。”仙婢应下,又急匆匆地跑了。
沧芷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握住,她缓缓地抬起头,用涣散的目光仔细分辨着来人的样貌,呢喃着:“叶姝,你来了。”叶姝不知道此刻她该说些什么,她知道她说什么都没用,她只能陪在沧芷的身边,轻轻地说:“我在。”沧芷终于缓过劲来,抬手谴退了下面跪着的天兵,对一边的叶姝说:“扶我起来,到外面去。”沧芷浑身瘫软,却仍然努力的站直身子,只是将胳膊搭在叶姝的手上,借着力站起来,轻轻地在裙下动了动自己早已酥麻的腿脚,沧芷挪了挪胳膊,左手紧紧捏住叶姝的手,慢慢的往殿外拖着步子,门外王将军带着一小队兵赶过来,齐刷刷的朝沧芷行礼,沧芷松开叶姝的手,示意王将军起身,绕过他继续往前走,王将军急忙跟上去,问道:“不知陛下突然召见,有什么事?”沧芷艰难地拖着步子,下令的声音却坚定有力:“清点兵马,让刘将军带着在妖界附近埋伏,等候命令,你带这些人跟我去妖界。”王将军一惊,急忙拒绝道:“陛下这是要和妖族开战?陛下可想过后果?陛下忘了当初坐上女帝之位的初衷了吗?两界开战,必定生灵涂炭,请陛下三思。”沧芷停住脚,站在宫门口回头看他,王将军从没见过这样的沧芷,她苍凉的眼神中是不容拒绝的威严,只这一瞬间,王将军仿佛看到上古的苍龙眯着眼盯着他,他除了俯首称臣,唯命是从,就剩下死路一条。
沧芷的语气平淡,但在王将军听来,却是如同冥王的判决一般令人毛骨悚然:“将军要抗旨吗?”王将军低着头不敢看沧芷,回道:“臣,不敢。”沧芷没收回视线,她的目光落在王将军的头上,王将军只觉得自己像是被神明压着,这样的窒息感让他意识到,沧芷是天生的帝王,她从前只是不屑于用这个身份罢了。沧芷继续用冷淡的声音说:“朕要去妖界要一个人。朕自然知道开战的后果,不用将军来教育朕分寸。”王将军不敢多言,颤颤巍巍的跌跪在地上,道:“臣知罪,臣遵旨。”
沧芷第一次用“朕”这个字,她其实已经想好了要怎么样将人带回来,该说什么话,该如何让妖族将人给她,可是她害怕出现变故,她担心这件事无法和平的解决,她得做好这个准备,到万不得已的时候。
沧芷此刻心里真的空荡荡了,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是什么情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掉些眼泪,或者应该发脾气?她不知道,她想至少自己应该过去看看,躺在那的人到底是不是那个前一天晚上还和她一起吃晚饭的人;是不是那个满眼深情只落在自己身上的人;是不是那个只要看见自己就会眯着眼笑的人;是不是那个记得自己所有小习惯的人;是不是那个和她依偎相伴几千年的人,是不是阿岚。如果是呢?如果躺在那的人就是他呢?沧芷想大概应该要将他带回来,他说只有在她身边才是家,肯定不愿意留在那吧。
沧芷想不到别的了,直到她落在妖界的土地上时,她的脑子里还在不断地回放这几千年来那些有他的画面,几乎是她的整个前半生,沧芷腾不出思绪说话,叶姝只能上前和赤狐族的族长说明情况,引着沧芷上前去。
沧芷越过了那些祭奠的摆设,朝着最高处的那个被供奉起来的尸体走去,没妖敢拦她,所有妖都知道,他们今日祭奠的这个被称为魔君下界的男人,将这个现在无视礼节的女子视若珍宝。赤狐族的族长偏偏要站出来拦她,他伸出手横在沧芷面前,压低声音提醒道:“女帝未免太不将我们妖族放在眼里了,此人是我们妖族的圣人,女帝起码应该躬身表示表示吧。”沧芷连一个余光也没留给他,她此刻有点想杀了面前这人,叶姝瞧见不对劲,伸手隔开赤狐族长的手臂,也压低声音道:“族长最好不要多事,我们陛下与你们圣人是什么关系众人皆知,况且当年的事,族长也不希望我们陛下一个不高兴说出去吧。”赤狐族长一时语塞,极为不情愿的收回手,让开了道路,跟着沧芷一路走上去。
沧芷只觉得这个不足十阶的祭台高的可怕,仿佛走了上万年那么长,无论如何也看不见躺着的那个人的脸,步子也越来越重,她停在最后一阶石阶上,那一步她几乎用尽全力也走不上去,她微微抬了抬手,叶姝领会,上前握住,站在她身后半步道:“别怕,我在,我一直在。”
沧芷终于见到了那个昨天笑着和她说话的人,他的眉还是和昨日一般锋利,只是似乎微微皱起来了,他很少皱眉,偶尔蹙起眉头时,沧芷感觉身边的空气都停滞了,身边都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杀气。
他眼睛紧闭,眼尾上挑着,沧芷几乎能看见他满眼柔光的样子,他看向自己时永远深情的样子,看书时冷静的样子,带着怒气的样子,夜里委屈落泪的样子。
他的薄唇虚虚的合在一起,沧芷想起他笑的时候,抿着唇笑的时候,大笑的时候,扑哧一声笑出来的时候,微微勾着唇憋笑的时候,想到什么坏点子时笑的样子,沧芷又想起他瘪着嘴难过的时候,嘴唇微微嘟起撒娇的时候,偶尔咬着嘴唇犯难的时候,垂着唇角冷脸的时候。
那么多鲜活的,生动的他,如今什么表情也没有,安安静静的躺在这个堆满鲜花的祭台上,被千万只妖一一跪拜。沧芷此刻还没意识到岚的身体和魂魄已经被刻上了两个字“死亡”。
原来,一个人诞生在这个世上的时候总是惊天动地的,而他离开的时候却又是那样的悄无声息。
沧芷伸手将岚扶起来揽在怀里,一众族长冲上来,纷纷将手按在武器上,王将军也带着人将沧芷护起来,赤狐族长带着怒气开口:“女帝过来祭奠我们自然欢迎,可如此大不敬的行为,简直是蔑视我们妖族,女帝莫非要与我妖族开战吗?”沧芷没回头,淡淡地说:“我要带他走。”叶姝也将手放在剑柄上,她不知道沧芷今日打算如何带走岚,但是如果要动手,她必须做好准备。
族长被激怒了,他压着声音对沧芷说:“女帝真的要为一个男人破坏我们两界的关系吗?”沧芷没有比现在更冷静的时候了,她的声音里面听不出情绪:“朕可以为了他不顾两界的和平,族长真的要为了他和仙界交恶吗?今日朕若是不能带走人,妖界活不到明日。”族长自然知道沧芷的修为有多高,就算他们拼死抵抗,最后也必定是败,他没接话,沧芷继续说道:“朕还会告诉你的民众,当年他是如何被人扔在雾林,差点死在凶兽爪下,族长又是如何步步谨慎的提防这个只是想要回自己身份的狐妖。”族长知道自己手底下一定已经有人尝试过投靠岚,若是今日这件事再被拿出来,一定还会有人站在自己的对立面,今日若是沧芷带走了岚,他的民众依然会抗议自己将妖族的圣人随意给了仙族,族长上前一步,说道:“不论你带不带走他,后面引发的事情一定会让我的民众与我离心,你总得给我点好处吧。”沧芷垂着眸说道:“一个正当的理由罢了,这是族长您需要考虑的事情。”沧芷的强盗行为让族长几乎快要忍不住动手了,这个时候,沐蠡却突然出现了,他举着一封带有岚印记的信递给族长说:“这是岚生前留下的,里面是他的遗愿,他说他的一切交给天族女帝处理,包括自己的尸体。”族长半信半疑的拿起信端详半天,终于确认这信上就是岚的味道后,示意一众族长退了回去。
沧芷没有多做停留,也不去管妖族族长接下来如何处理这件事,她抱着岚的身体,从祭台上走下,走向一边匍匐着的凤凰,身后忽然有人叫住她,领头的是几个熟面孔,曾经在凡界遇见的那几个妖,那个叫汐儿的小猫明显长高了些,站出来看着沧芷,丝毫不害怕,问道:“陛下要将先生带到哪去?”沧芷的表情没有丝毫的波动,只留下四个字:“与你无关。”之后便带着一众人离去,留下小妖们在身后呼喊。
沧芷命人将清秋殿里的软塌换成了寒玉床,将整个屋子都用冰包裹起来,门口设了隔绝热气的结界,沧芷屏退了所有人,喊住沐蠡,问他:“你早知道,是吗?”沐蠡不敢隐瞒,回答她:“是。”沧芷继续问道:“他跟你说什么了?”沐蠡犹豫了一下,从怀中拿出一个本子,道:“他给了臣这个,上面记满了陛下您的生活习惯,他嘱咐臣……”沐蠡后面的话还没出口,他就听见沧芷冷笑了一声,原本就寒气逼人的屋内更加冷了:“他有没有告诉你朕睡着的时候被子不能捂着脖子,会上火?他有没有告诉你朕总是喜欢踢被子?他有没有告诉你朕一年到头脚总是冰冰的?他让你照顾朕,你还真的留着那个本子?你真的以为你能代替他?”沧芷越说情绪越激动,整个屋子里的温度冷的几乎快要冻住沐蠡的血管,竟然还有一丝隐秘的杀气,沐蠡被这样的沧芷吓了一跳,也同时有些心痛,他不敢相信沧芷居然说出这样的话羞辱他,他跪下,将本子托在手上,脑袋几乎紧贴着地面:“臣,从不敢对陛下有这般肖想,臣只想做个本分的臣子,从不敢越距,从陛下还是殿下的时候,便是如此,以后亦然。”
沧芷似乎刚醒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软下身子,趴在那具早已冰冷的身体上,闷着声音抱歉道:“我说错话了,对不起,本子放下吧,让我一个人呆一会。”沐蠡将本子搁在一旁的桌子上退了出去。
屋子里就剩下沧芷和岚。
屋子里很安静,除了沧芷细微的喘气声,什么也没有,她趴在岚的身体上,闷着声音说:“我没得选了,现在我只能做这个女帝了。”沧芷抬起头,看着岚棱角分明的面庞,手指轻轻描绘着他的眉眼,她吻过额头,吻过那双眼睛,吻过高挺的鼻梁,独独避开了那张唇,他们牵手,拥抱,却谁也没敢越过那个界限,从前的沧芷和岚在等一个大婚,昨天的沧芷还在等那个大婚,而岚却是不敢了。
沧芷不知道冥王什么时候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带着压抑的死气开口:“你忘了吗?你的时间也不多了,我们的约定到日子了。”沧芷猛地回头看去,她早就忘了这回事,冥王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开口:“我没想到,你的执念这么快就消散了,我以为你对那个权利或者这个天界凡间还有什么执着呢。”沧芷没说话,她沉下心仔细的想了想,天界的一切事务已经井井有序,大家按照千万年的习惯,不会出什么大错,叶姝也活生生的在这个世上,她也体会过了女帝的权利,完成了自己的野心,她的余生,她只想和岚两个人走遍山河万里,体验人间百态而已,如今这个计划的一半突然没了,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也许真的没有什么理由能支撑她走完后面几万年的孤寂。
冥王化作一团黑影消失了,留下飘荡在空中的一句话:“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我来取你的命。”
“原来,我也没有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