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人间的时候，正是红霞满天，整个山头落在余晖里，显得越发秀丽，我用手挡了挡扑面而来的日光，我好歹也是三百多年的女鬼了，但这阳光还是让我有些不适。

　　“明文公子，你来过人间吗？”我往前走了几步，闪身躲在了树荫里，招呼着这位同僚。

　　“来过。”他看了看周围的地势，说，“一会天就黑了，我们先下山吧，这里离城里应该不远，说不定还能赶在天黑前进城。”

　　哦，来过人间，说不定也是英年早逝。

　　“白姑娘，你还好吗？”也许是看我没动，他走过来，看着我狼狈的样子，嘴角浮起笑意，“怕阳光？”

　　“不应该吗？”我虽然是三百年的女鬼，可好歹也是个鬼，怕阳光不应该是一只鬼最起码的职业操守吗？

　　他没说什么，只是嘴角含着笑意，一只手伸出，一把油纸伞凭空幻化而出，举在我的头顶，歪了歪，刚好把阳光挡在伞外，说，“可以了，走吧。”

　　我惊讶于他徒手变幻之术，可这样距离好像过于近了些。

　　“我，我自己可以。”我接过伞，实在不好意思再麻烦他，可是他下一句话，又让我莫名地哭笑不得。

　　“我也怕阳光。”他说。

　　我尽量维持着礼貌的微笑，把到手的伞高高举过他头顶，道：“那我们一起？”

　　“有劳白姑娘了。”

　　“不客气，明文公子。”

　　我这才发现，这位同僚个子不是一般的高，我垫着脚举着伞，才刚好不会碰到他脑袋，只是这样实在过于吃力。

　　明文说的果然不错，下了山头，往前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就来到了城门口，顺利入了城，天已经黑了，尽管天色不早了，城中依然繁华热闹，灯火通明。

　　我展开手中的卷宗，开始对明文陈述此行的计划，“新任孟婆名叫沈盈盈，年方十七，是颍城沈家的小姐，于八月十一日子时身亡，落葬以后，等其魂魄聚齐，再接引回地府，今日八月十二，人已经死了，照如今这个天气，多放两天尸身就要烂了，估计明日应该就会落葬。”

　　明文看起来很认可我的想法，却突然问道：“怎么死的？”

　　“忧思成疾，不治身亡。”

　　“因何事忧思？”他问。

　　“是因为一个叫钦楚的男子，当时钦楚性命危在旦夕，回天乏术，阴魂来到了地府，在鬼界徘徊，本来这位公子死得其所，可这位沈姑娘执念太深，竟然闯入了地府，找到了钦楚，冥君被沈姑娘真情打动，便允许沈姑娘一命换一命，钦楚回到人间，作为交换，沈姑娘魂归地府，不入轮回。”

　　我说完这些，叹了口气，沈姑娘为何凭执念就能轻易找到钦楚，而我等一个人为何就等了三百年，莫非是我执念不够深？

　　“这位姑娘年纪轻轻，倒也是性情中人。”明文道。

　　“正是如此。”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山更比一山高。

　　颖城中央有一条河，将街道贯穿，河边是整齐的垂柳，夜晚有小儿在柳树下嬉戏打闹，也有三五成群的摊贩在一旁吆喝叫卖，几个年轻的姑娘相约成群在河里放着花灯，看起来十分热闹。

　　“之前冥君同我说，人间妖魔横行，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顺着河走了一会，我们来到了桥上，夜风吹拂，也能清晰地听到两岸的人声。

　　正如此说着，一旁的明文脸色却变了，“有鬼气。”

　　我凝神仔细感知着周围的一切，果然在城南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鬼气，而那丝鬼气，正在缓缓往这边靠近。

　　我和明文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的朝城南而去。

　　明文的速度很快，不愧是冥君给我找来的助手，我自问做人的时候也算身轻如燕，做了鬼更是轻的像一缕烟，可我用尽了力气，也还是只能远远跟在他后头，不过好在他意识到我快跟不上的时候，就会停下来等一等我。

　　越往城南，人迹越少，到后面干脆一条街也看不到一个人，房屋更是没有了繁华之感，反而显得昏暗破败，越往前走，越是寂静萧索，处处关门闭户，只有一个个灯笼挂在街边，在夜风里招摇，像招揽生人的厉鬼。

　　鬼气渐渐浓郁了起来，明文停下了脚步，拉着我化作青烟飘上了屋顶，最后附在一个不断摇晃的灯笼上，灯笼里的烛火早已熄灭，一阵阴风卷过来，夹着森森鬼气，随之而来的是刺耳的尖叫。

　　像是有人扯着你的耳朵，用最尖最细的嗓音在你耳边呐喊，震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整个汗毛倒竖，心神激荡，再来一嗓子，估计我就要魂飞魄散了。

　　“这是厉鬼濒死时发出的啸音，普通人听不到，但是对于灵体影响非常大，稳住心神，如果难受可以暂时封住六识。”耳边传来明文温和的声音，让我被那尖啸震乱的心神定了定，不过话说回来，厉鬼不是死过了吗，为什么还会濒死？

　　尖叫声过后，鬼气越发的浓郁了，接着一个白影跄踉着奔了出来。

　　以往我坐镇孟婆庄，前来转世之人，皆是良善之人，个个都收拾的十分妥帖，来不及收拾的，也仅有几分狼狈而已，毕竟是投胎为人，这还是生平第一次遇见这么……惨烈的鬼。

　　来人是个女子，身形高挑，腰肢纤细，衣服首饰原本应该也是精美绝伦，依稀还能看到衣服上镶嵌的珍珠，颗颗圆润饱满，看上去也应该价值不菲，如果不看她身上的鲜血和那张支离破碎的脸，这必定是个美人无疑了。

　　只是此时此刻，她那张脸上被划了几十道，鲜血不断地从伤口里流出来，流到她的眼睛里，嘴里，再到她华丽的衣衫，她十指都长出了尖利的指甲，指甲上似乎还挂了不少碎肉，看来是自己划的没错了。

　　在她后面，一团黑影遮天蔽日一般笼罩了过来，与此同时，明文手指飞快结印，一个淡淡光幕将我们附身的灯笼笼罩起来。

　　虽然跟明文相处不多，可他是冥王的人，身手过人，连明文也要隐藏气息，那团黑影究竟是什么东西，老谢说，凡间有许多大妖专门捕捉游荡人间的女鬼，看来是真的，那么这团黑影莫不是什么妖物？

　　黑雾越来越浓，转瞬便将女鬼围了起来，女鬼挣扎着，像是受到了极大的痛苦，嘴里发出绝望的尖叫。

　　眼看着黑雾就要将女鬼吞噬殆尽，明文设了个法阵将我圈在灯笼里，接着化作一股青烟冲了过去，青烟虽不浓郁，却势如破竹一般冲向了黑雾，黑雾在顷刻间被打散，接着又快速地聚拢起来。

　　青烟落地，明文一身黑衣，冷若冰霜，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把杀气腾腾的剑，在夜里闪烁着红色的光芒，犹如杀神降世。

　　黑雾聚拢的速度非常快，明文扬手一剑斩去，那黑影不退反进，猛扑过来，突然凭空张开大口，咬住了明文的剑，明文强制挽出一个剑花，那黑影死死咬住剑身，像蛇一般将剑身裹住，嘴里不断吐出青色的液体，那液体一落到剑上，便发出兹兹的声音，剑身的红光也在液体的腐蚀下弱了下去，甩也甩不掉，这样情况就不妙了。

　　明文冷笑一声，手上忽然红光大涨，接着剑身一震，黑影再次被震散，这次明文的动作更快了，长剑在他的手里如同闪电一般，顷刻间成了一张剑网，眼看着就要让那黑影无所遁形，而就在这时，我头朝下从房梁上掉了下来。

　　明文的法阵能够隐藏我的气息，却也刚好限制了我的行动，此刻我被困在灯笼里，而灯笼不知道被谁摘了下来，提着就跑。

　　来人动作很快，跑得也快，一路颠簸，我就是只鬼都快被颠吐了。

　　也不知道明文那边怎么样，希望能救下那只女鬼，如果魂魄散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正如此想着，提着我的人忽然停下了脚步，接着一道红色剑光闪过，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我就从半空掉落到了明文的手里。

　　好在明文的手很稳，让我好受了些，他没有解开法阵，而是拿着灯笼转身，又是一剑挥出。

　　这一剑的威力我亲眼目睹，如果是普通的鬼魂，在这样的剑气下顷刻间便要灰飞烟灭，可这只好像不是普通的鬼魂，但他的身上确实有鬼的气息，也不像是暴躁发狂的厉鬼，那只有一种可能了，这只鬼是地府的来的。

　　进入地府的鬼，还能回到阳间，有来往穿梭的权利，就只能是鬼差，或是，鬼王。

　　明文转身的一刹那，我看清了那只鬼的脸。

　　如果刚才的女鬼脸上是惨烈，这只就是离谱，一团乱七八糟，五官像是被画上去又被水晕开了一样，扭曲又模糊，在明文剑气逼近时，那脸上的五官突然间回到了原位，组合成一张熟悉的脸来。

　　“等一下！”我晃了晃灯笼，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好在对面那只鬼拿了个什么东西挡了一下，挡住了凌厉的剑气，整个身体还是被震出老远。

　　明文伸手解开了法阵，我落地化了人形，想要上前问问怎么回事，明文却挡在我身前，让我想迈出一步都困难。

　　我只能先跟明文介绍，“这位是老谭，老谢的兄弟，不知道你见过没有，呃……就是我离开以后，替我在孟婆庄的就是老谢，这位是老谢的兄弟，我的朋友，也是冥君手下的人。”

　　明文依然没动。

　　老谭从地上爬起来，道，“是的哈哈，都是朋友。”

　　“朋友？那你为何要阻拦我。”明文手里依然拿着剑，剑尖直指老谭。

　　老谭抹了抹脸上的泥，道，“我没有阻拦，只是今夜我当值，碰巧在这城南遇到你们，方才看到你们匆匆过来，怕小卿会有危险，就一直跟着你们，方才那里有只厉鬼，尖啸会影响同类，我担心她受不了，就先带她离开，仅此而已。”

　　老谭身为鬼差，夜晚是要出来当值的，他的解释完全说的通，退一万步说，老谭也是冥君手下的人，他没理由阻止明文。

　　“是吗？可是你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关键的时候出来，你说不是故意的，你自己信吗？”

　　“我已经解释清楚了，随便你怎么想，谁知道是不是你失手了把过错赖我头上，我可不背这锅！”

　　“你找死！”

　　“抱歉，我已经死过了，谢谢。”

　　老谭可真是怎么作死怎么来，完全不带怕的。

　　眼看着又要剑拔弩张起来，我赶紧拉住明文的袖子，“老谭他是冥君的人，大家都是同僚，有话咱们可以好好说，把剑放下好吗，都是误会，误会。”

　　知道这把剑的威力，我小心地拉着他的袖子，帮他把剑放下，再回头对老谭道，“老谭，少说几句。”

　　“明文公子，刚才那位姑娘怎么样了？”拉开了明文，我脑海中都是那女鬼的模样，实在太过凄惨。

　　“被那团妖雾带走了。”明文道。

　　“……”明文的身手很好，刚才那个关头，本来救下那女鬼也是十拿九稳的事，闹这么一出，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明明是他能力不足，连个妖物都抓不住，现在妖怪跑啦，活该……你大爷——”

　　老谭话没说完，整个身体就飞了出去，转瞬不见了踪影。

　　明文一拳揍飞了老谭，转身整理着护腕，对我说，“那团妖雾似鬼非鬼，似妖非妖，看不出什么，方才它带走了那个女鬼，说明女鬼对它还有用，那就暂时不会有危险，你不用担心，还有，小心刚才那个人。”

　　“他不是人，是鬼差。”我纠正了一下。

　　“是人是鬼不重要，记得远离他就好了。”

　　“……”

　　“他在这一带当值，就说明对这里的情况很了解，那团妖雾严重干扰了地府的秩序，就算他跟妖雾没关系，那也有知情不报之罪。”

　　“其实……他没有知情不报，我出来之前冥君大人也跟我说了，所以才让我跟你一同来凡间的。”

　　“那也不能相信他，总之，离他远一点。”

　　“……”

　　月色沉沉，半分月光都没有，街道旁的灯笼随风招摇，明文转身往城中而去，我也赶紧提步跟上。

　　“我们去哪里？”

　　“城中有客栈，你要风餐露宿吗？”

　　“可客栈是人住的地方，我们是鬼，鬼不都在荒郊野外吗。”

　　明文闻言顿住了脚步，回头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道，“你说的那是孤魂野鬼。”

　　很快我们来到了城中，进了一家客栈，我眼睁睁看着明文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张银票递给掌柜，要了两间上房。

　　“刚才那个，不会是假的吧，是纸钱吗？”跟着明文到了二楼，我忍不住压低声音问，以前做人的时候，就总听鬼故事里说，一些鬼魂去住店，拿着纸钱化成的银票给店家，第二日离去以后，店家手里的银票就成了纸钱，被鬼魂住过的这家店，接下来便要倒大霉。

　　“你在想什么呢。”明文笑了起来，一伸手，我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额头嘣的一声细响，一阵痛感传来，他竟然弹我额头。

　　“你干什么……”猛的吃痛，我捂住额头，“不想告诉我就算了，干嘛弹我？”

　　明文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赶忙撤了手，神色莫名有些奇怪，”疼吗……”

　　“废话。”我捂着头，转身进了自己房间。

　　明文这个傻子，一拳能把老谭揍飞，下手起来没轻没重的，我看着镜子里额头上的红印，心想这练的怕不是弹指神功。

　　对了，老谭……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希望他能平安无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