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院中石椅上,安安静静地吃着茶点,听他把所有怨气通通发泄说完,将我数落得一无是处。
还是第一次见他发这样大的火。等他发泄完了,我依旧一脸淡漠。
“也许她回了幽都呢?”
他急地两眼通红:“她答应我不再回去,而是留下来。就算如此,她也会回来寻我道别。”
“你也不用太担心,她身手很好,一般人拿不住她。”
“我只怕她因神物的事被父亲盯上,陷于危险之地,”说到这件事,他将矛头转移在我身上,“当初要不是你诱她盗宝,她怎么会失踪?怎么会有危险?”
我漫不经心地单手托腮,这番话已不知听了多少遍。
“是是是,我的错,我一定把你家阿七找回来,放心吧。”
忽而感知到附近有陌生的灵力靠近,我闭眼凝神,开始探寻位置。
炎恩很了解我,知道我这个样子必是感觉到异样,没再多话。
这股灵力很混沌,似魅兽似人,和炎恩似妖似人的灵力很像。
“西北处约六十丈,有可疑人闯进来了。”我拿手一指,定位方向。
话音未落,炎恩已率先冲了出去,一排黑雾冰晶从天而降,随即传来女子惨烈的声音。
我赶到时,女子已是伤痕累累,浑身扎满冰晶。她蜷缩在地上,即使疼得发颤,也不忘摸着头巾拼命裹住自己的样貌。
当时我不知道,她便是初七,在永州被人当过街老鼠,差点抓进府衙。只好藏进深山,来我的幽兰竹苑,只是为了见一眼炎恩。
可炎恩差一点杀了她。
重剑显出,炎恩举剑对着她,厉声诘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来这个地方?”
她不答,眼波秋水,望眼欲穿,似是哀求,似是期盼,更多的是恐惧。
恐惧被认出,被厌恶。
渐渐,湿了眼眶,潸然泪下。
炎恩蹙眉,一剑挑了她的头巾,她发出一声惊叫,慌忙用手去遮自己的脸,已是徒劳。
我和炎恩早已看得一清二楚,怪异的外形实在骇人。
“我认得她,”炎恩眉更紧几分,“几年前我路过一个村子,她差一点被村民献祭,是我当场救下的。模样怪异,让我印象深刻。只是……为什么会在这里?”
听到“模样怪异”,她将脑袋埋进身子里,整个人蜷缩得更厉害。
“传闻这几日永州出了个半兽半人的怪物,不会说的就是她吧?”我道。
炎恩将剑抵得更近一寸,呵斥:“你究竟是谁?说!不然我一剑杀了你!”
她缓缓抬起头,触及眼神的那一刻,又自卑地将头低下,声音沙哑难听:“我……”
她始终说不出来,这样的皮囊炎恩会怎么看?一个丑八怪,一个半人半兽的怪物,远不及茹英那副绝色佳人的皮囊。
她甚至觉得,炎恩会爱上她,爱的也不过是那副前世恋人的皮囊。
那样的明媚、美得不可方物,不像她原本的模样,丑陋不堪。
因此,她的话只停留在那一个字上,一扭头向后逃去。
动作再快,也比不过剑刺得快。
剑不偏不移,刺在她的胸口。
吧嗒一声,东西掉落。
她怔在原地,低头看这刺穿身子的剑,是炎恩的佩剑,如此熟悉。鲜血如墨晕开,染红肮脏破烂的衣物,她微张着嘴,想说话却被鲜血堵了喉咙,吐出血来。
炎恩抽回剑,一时愣忡,以为她要逃,自然反应便刺了过去。
“你……”他想上前托住她,却被一手甩掉,落下一个绝望至极的回眸。
眼神耐人寻味,让他有片刻犹豫,待反应过来,对方已趁机逃走,留下一路血迹。
我拾起方才掉落的布包,竟与我身体有感应,拆开看,是一面龙雕镜子,蕴积丰厚的灵力。让我马上明了,是昆仑镜。
“昆仑镜怎么在她身上?”我将镜子递给炎恩看,“她很可能知道初七的下落,追上她!”
话音未落,人影全无。
初七捂着胸口,一路跌跌撞撞,好几次摔在地上,又艰难爬起。这样的折腾让鲜血愈流愈多。
最后,一个扑腾栽进溪涧,山泉冰冰凉凉,减缓了伤口的疼痛,却加速了鲜血的流失。
听到身后脚步声追来,气息气味都如此熟悉,即使不回眸,她也知道是炎恩。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她发出歇斯底里的嘶吼,夹着哽咽的哭腔,想爬起来又跌了下去。
身后之人慢慢停下,只想将问题着急抛出:“你为什么会有阿七的东西?她在哪?”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拼命摇头,依然背对他,泪珠“吧嗒吧嗒”滚落,“我不认识她,我什么也不知道……”
“可这镜子……”
“我……我捡的,对,我捡的,”她兀自重复,又找到更好的说辞,“我的确遇到一个姑娘,她让我转答,说她回幽都了,不会再见你。”
前言不搭后语,可这是她唯一能留下的话。
“她不会说那样的话。“
“就是她说的,你走开……离得越远越好,不要再问我……“
即使在无间炼狱待了七年,她依旧无法打败曾经的自己,那副皮囊,流着半人半兽的血脉,她至今无法释怀接受。
比起让他接受这样的自己,还不如保存那一份完美的形象在他心里,还不如就这样一剑被他杀了。
反正,生不如死。
林中传来一阵空灵而森然的笑声,半空中显现出一个半透明的黑袍身影。
“初七,看到没有,这就是你寻的所谓真爱,不过一场浮华。哼,可笑至极,值得吗?你还是乖乖跟我回去,我为你寻另一具好身子。“
闻言,炎恩愕然,久久立在那,看着水中颤抖抽泣的身子。
“阿七?你就是阿七……?“
“不是,我不是……“她拼命摇头否认。
身后之人一个箭步冲上来,想揽住她,却被推开。
“你走开……不要看我,不要看我现在的样子……“
她捂着脸,避开他的目光,手却被一点点扳开。
“对不起……“炎恩为她轻轻拭去泪,揽在怀里,“我没有认出你,是我的错……“
皮囊重要吗?这个问题实在无法回答。无可厚非,当初,炎恩的确是被这模样吸引。喜欢她明媚的笑,喜欢她充满纯真的明眸,即使与茹英长得一样,却判若两人,他更爱这样爱憎分明的女子。
每个女子都有自己最好的花季,每个女子都会凋花枯柳。
他已经拥有过她最美好的模样,已经爱上了,爱上的不是肉体相貌,而是灵魂内在。即使变成这样,他也会义无反顾地呵护,最美好的模样牢牢记在心里便好。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她的嘴唇越发白,瞳孔也渐渐涣散,即使炎恩耗尽修为渡过去,可她半人半兽的身子如同一个漏斗,填不满伤口。
炎恩抱得再紧,也守不住生命一点点流逝待尽。
她靠在他的怀里,贪婪地享受这份温存,嘴角勾勒出一抹微笑,满足地缓缓闭上眼。
“真是个没用的废物,”相繇拈起手指,初七的魂魄渐渐离体,被他捏在手心,“看吧,为了一个男人平白无故丢了性命,浪费这一世芳华。”
蓝色魂魄火焰在跳动,鲜艳顽强,幽幽然喃着:“我不后悔。”
陌上花开,不负韶华。
感知完最后一个画面,我将手移开,五味杂陈。
初七依旧栓在房中,痛苦地嘶叫,嚷嚷着要杀了我。
曾经我以为的初七,不过是一枚好用的棋子,顺手的工具。和她相处不佳,甚至打从心里瞧不起她。直到探入她的内心,才发现,我远不及她。
她爱得纯粹,爱得决绝,可以为炎恩的一句话喜不自禁,也可以为他的一句话背叛相繇。她的爱至深至烈,不掺和任何杂质。
这一点,我永远也做不到。
人的记忆异常宝贵,有悲戚痛苦,也有美好甜蜜,纵然结局如何,过程皆是不可磨灭的印痕。
我划开左手,流下鲜血,凝结成珠,将看到的画面一幅幅锁在血珠中,渗入她的眉心。
她想强撑眼皮,无奈法术强大,终是眼一闭,酣睡过去。
我将耶婆婆唤进来,吩咐:“把炎恩叫来,告诉他,我找到初七了。”
“可主上不是说……”
我眼一闭,冷冷开口:“我改主意了。”